黄杰冰深吸一口气,我握了握他的手掌,「别担心,K了那麽多资料,恐怕你是地表最了解EvelynGlennie的人了,把她当作你熟悉的朋友来介绍就好了。」
我拉着黄杰冰走出会议室,和小爱一起走进录音室,薛爱杀拿出一个老旧的眼镜盒,换上一副卢广仲式的大黑框眼镜,和她一身桃红色套装超不搭。
黄杰冰一愣,低声问我:「这副老土的眼镜是⋯⋯」
「看来,这是学务长的录音室必胜武器。」
薛爱杀抬眼看我们,锐利的眼神透过厚厚的镜片仍带有强烈的杀意,我们赶紧坐下。
「今天你们要报告EvelynGlennie是吧?虽然我对EvelynGlennie很熟,你们得自己扮演好Evelyn专家,可不能倚赖节目主持人帮你们报告。」
我们三人点点头,阿任比出OK的手势,薛爱杀戴上耳机:「准备好了吗?黄杰冰,你怎麽不戴耳机?」
黄杰冰拨开左耳侧的头发,露出电子耳,「薛教授,我没办法戴耳机。」
薛爱杀眯起眼神,「你⋯⋯有办法录音吗?有困难的话,让另外两位同学报告就可以了,这是谈话性广播节目,如果你一直听不懂我们的问题,节目很难录下去。」
黄杰冰点点头:「薛教授,我对自己依照前後文判断语意的能力很有信心,加上教授讲话一向很有逻辑,不会跳来跳去,请让我试试看。」
薛爱杀一脸镇定,点点头,阿任挥了挥手,「请试试麦克风的声音,还有,等下不准叫我薛教授,叫我Elsa。」
我们点点头。
薛爱杀确认後,「欢迎收听今天的『就是爱表现』,我是节目主持人Elsa,今天,由历史四黄杰冰、应外二白苡茵,以及广电一的庄爱颍,为我们介绍一个特别的主题,听障表演艺术家。」
我看看黄杰冰,他也点点头,耳机里听到他的声音:「大家好,我先问问大家,听到『听障』两个字,同学们会联想到什麽呢?」
小爱帮腔:「听障?似乎和表演艺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欸。」
我:「但是,我们听说,有位听障舞蹈家林靖岚,她可以用脚底板感受音乐节拍,跳起蔡依林的〈舞娘〉也完全不漏拍,她还有自己的舞团喔。」
黄杰冰:「是的,在模特儿界也有听障名模,像是现在的公视主持人王晓书,以前还有一位高义襄,他们也是用脚感觉走秀音乐的节拍。」
这是,我发现,薛爱杀波纹不兴的表情,似乎有点震动,不知是不是我眼花。
黄杰冰:「但我们今天要介绍的这一位,是听障表演艺术家,她的表现受世人赞赏,甚至英国女王还封她。」
我故意装傻:「蛤——封锁她?」
黄杰冰:「册风她为女爵士。」
小爱:「哇——」
黄杰冰:「她,不是小甜甜布兰妮,而是葛蓝妮——我们请应外系的白苡茵同学,为我们介绍这位女爵士名字的正确发音。」
我故作洋腔洋调:「DameEvelynGlennie——,来,跟着白老师念一遍——DameEvelynGlennie。」
薛爱杀的神情软化了一些,开玩笑,「就是爱表现」每一集我都有收听,同学们表现都很僵硬,我们这组绝对是最活泼的。
薛爱杀发问:「请问,这位听障表演艺术家,是专攻哪个领域?」
我:「音乐,是打击乐, 根据维基百科,她还是二十世纪西方社会里,第一位全职的打击乐独奏家。」
小爱:「她可是货真价实的打击乐专家,她从全世界各地,收集了超过两千件乐器呢!」
薛爱杀:「能不能谈谈,这位EvelynGlennie要怎麽听得见声音呢?打击乐的话,她不只要像走秀或是跳舞,清楚感受音乐的节拍,她必须要创造出自己的音乐。」
我:「这部分,我们很建议同学们,可以直接去YouTube搜寻她的TED演讲,讲得超级好,题目正是——『如何真正地听见』。」
黄杰冰:「她在演讲中明确表示,她自己虽然失去耳朵的听力,她可以用手、用整个人去听见,她整个人是个巨大的耳朵。她在演奏时,也常赤脚演奏,就是为了更清楚的感觉音乐。」
薛爱杀眼神凌厉:「这是可能的吗?」
我急得加快语速:「当然可能啦,她是英国女王册封的女爵士,她不敢骗英国女王的⋯⋯」
黄杰冰对我比个OK的手势,我一愣,他点点头,嘴唇靠近麦克风:「我本人和她一样有相似的体悟,耳朵听不见,不代表无法感知声音和情绪,EvelynGlennie在十二岁开始丧失听力,而我,在那个年纪戴上助听器,我是两只耳朵都损失八十五分贝的重度听损。」
我和小爱张大嘴巴,无法接话。
薛爱杀:「所以,黄杰冰同学,你对EvelynGlennie的故事,很有共鸣?」
黄杰冰:「与其说是共鸣,不如说是震撼。见过我的人都知道,我个性比较封闭,但EvelynGlennie选择别人认为最劣势的领域,勇敢地用音乐表达自己。」
薛爱杀:「请谈谈看,她如何用音乐表达。」
黄杰冰:「她对声音的运用,超乎我的想像。我十岁以前听力是正常的,但当时的我,也没办法像EvelynGlennie 一样,把声音玩得出神入化。」
黄杰冰停了一会,摘下电子耳,「各位,我现在把电子耳拔下来,薛教授⋯⋯呃,Elsa,如果请您拍拍手,您会怎麽拍呢?」
薛爱杀被反问,愣了一下,她举起双手,掌心相对拍打数下,「像⋯⋯这样。」
黄杰冰:「现在,我们请Elsa、白同学、庄同学一起,请鼓掌,要拍出雷电的感觉。」
薛爱杀用力拍手,我和小爱赶紧加入,拍得脸部肌肉都有点狰狞了。
黄杰冰:「我现在没戴电子耳,只能靠读唇来辨别话语,但是,此时此刻,我从桌面的震动,感觉到,我们录音室里似乎即将有一场暴风雨。」
薛爱杀笑了,「我们来玩玩看,三位同学,是不是能鼓掌出不一样的感觉?」
黄杰冰:「好,我们来拍出梅雨季节的感觉。」
我们三人互看一眼,啪啪啪啪啪啪⋯⋯声音比气若游丝重一点,细细碎碎,没完没了,薛爱杀:「听这掌声,让我想打开除湿机了。」
我们三人大笑。
黄杰冰继续:「EvelynGlennie还曾在演讲中质疑观众,谁规定鼓掌一定是乖乖坐在椅子上拍手?我们请Elsa为我们示范破格的鼓掌。」
我和小爱张大嘴巴,薛爱杀抬起眉毛,她站起来,脱下脚上的高跟鞋,猛力地敲打桌子,敲到蓬松的贵宾狗鬈发都有点散乱。
我们三人真诚热烈地给薛爱杀拍拍手。
薛爱杀:「看来,EvelynGlennie不只是教我们如何真正地聆听,也教我们如何真正地表达。」
阿任右手在半空中画圈,暗示我们该结束了,薛爱杀俐落地收尾:「我们谢谢历史四黄杰冰、外文二白苡茵,和广电一庄爱颍,为我们带来一场声音的飨宴。」
阿任关掉麦克风声音,薛爱杀点点头,「你们三位,是目前报告表现最好的。」
「谢谢薛教授。」
「黄杰冰,」薛爱杀眼神扫过来,「你是第一次对同学们公开自己是听障的事实吗?」
黄杰冰点点头。
「你有女朋友吗?」薛爱杀抛出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蛤?」
「如果有的话,好好守护你的女友吧。」薛爱杀剥下黑框眼镜,换上平日的玳瑁框眼镜,「我曾有个听障男友,我用EvelynGlennie的故事鼓励他,但是当我爸妈质疑他,要求他去开电子耳手术时,他配合了,但我在复健过程退却了,没有好好支持他⋯⋯」
薛爱杀口气幽幽,这根本不是平日的她!
「记得,这是一段不可以背对背的爱情,千万不要背对她,因为,这样你无法读唇,无法听清她说什麽,她会很伤心的。」
「教授,您是背对的人,还是被人背对⋯⋯」
「我是背对的那一个。」
黄杰冰点点头,而後牵起我的手,「教授,别担心,我很幸福,我女朋友⋯⋯」他牵起我的手,「她的父母是聋人,比谁都了解我,支持我。」
「那就好。」薛爱杀语气和眼神一样温柔,我们点点头,走出录音室。
小爱一蹦一跳,放大音量:「学长!你表现超好!你还竟然出柜了!我们这集收听率一定爆炸高,你要不要上苡茵学姊的节⋯⋯」电台其他实习生抬起头看我们,我赶紧摀住小爱的嘴,好在黄杰冰正忙着戴上电子耳,没注意到小爱说的话。
「安静一点啦,现在不是问的时候。」我捏了小爱的臂膀。
「那什麽时候才是时候?」小爱揉揉手臂,语带哭腔。
「我也不知道,总之⋯⋯我会看着办。」
「考上台大研究所,又公开自己是听障,他真的是话题人物欸。」
「我知道⋯⋯」
「好啦,对了,昨天孟胜学长叫我问你,那星期六的流苏花节直播,你轮早上九点到十点的班,还有下午一点到两点的班,可以吗?他说你是最受欢迎DJ,一定要把开场时段和热门时段留给你。」
我点点头,小爱蹦跳着又去使唤刚从录音室出来的阿任,黄杰冰脱下红色耶诞帽,戴上电子耳,走向我。
「你表现超好的,你看,我没骗你,戴上这顶帽子,讲话就会进入自动驾驶模式。」
黄杰冰笑咪咪看着我,「戴这顶帽子,恐怕我会把自己祖宗十八代的黑历史全都放送出来给所有听众。我们走吧!」
「要去哪里吗?」
我看看手表,才八点而已。
「我们买杯咖啡,去湖边喝吧。」我点点头,他擎起我的手,收在自己的手掌心,我低着头跟着他走,我感觉电台实习生们的眼神集中在我身上——
哈哈,当黄杰冰的女友,迟早要习惯这样的视线,我白苡茵也早就算半个公众人物啦,没什麽,我用空出来的手拨了拨浏海。
距离实习电台办公室大门五十公分,黄杰冰突然停下脚步。我抬头,他停在节目表大海报之前。
上次在暗夜中,我带着黄杰冰夜访实习电台,我们蹑手蹑脚,没开灯,直接摸向录音室,他没看到这张节目表。
黄杰冰指着一个人名,「她⋯⋯也是电台DJ?」
他指的是黄玉清的名字,我心上彷佛被重击一掌。
「你,认识她?」我艰难地吞吞口水,黄玉清是他的谁?不要告诉我她是你的前女友啊⋯⋯
「她是我妹。」黄杰冰回答,我松了一口气。
「黄玉清是你妹?你不知道她在实习电台?」这对兄妹也太奇怪了吧!
「不知道⋯⋯我很久很久没跟她说话了⋯⋯」黄杰冰眼神惶然,看来,这对兄妹,真的超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