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门发出闷闷的叩门声,我整个人是跳起来开门的。门一开,李璐就站在门外,她对我露出微笑。开门就能看见她站在门外,像梦一样。
李璐见我全身都已经穿戴整齐,唉了一声说,怎麽我那麽早就起床,本来还想在我这里睡一下。这句话她说得没有什麽牵挂,对我来说却是撩人万千的恐怖咒语。在我这里睡一下?是有多少人能够忍受她说这样的话呀?
李璐在房里吹了一会儿冷气,才说好吧,可以出门了。
最後我还是脑子空空荡荡跟着她走在路上,帮她撑起紫色的伞,偶尔因为风大,抓不稳的伞支架於是戳向自己的脑袋。
李璐带我去广东人一定会去的饮茶,在餐厅遇到操着一口潮州话来并桌的一对长辈。我笑了,因为他们的对话内容充满平淡和幸福,虽然对彼此的语气并不温柔。
李璐给我夹了点心,有些我看过,有些我不知道是什麽,她就一个个给我介绍。说到牛百页的时候,李璐硬是大笑了一阵。
「陈烨,牛百页和你是什麽关系呀?」当然没有关系了。
午後,李璐带我到似乎是当地人的逛街胜地,由小巷弄聚集而成,东南西北四向穿梭,店家、商品种类繁多、琳琅满目。一路上左拐右弯,我已分辨不出身在何处。那是一个和台北的五分埔很相似的地方,如果不是我仍处於当机的状态,或许我也会下手购物。
逛了几家店,已经认不出路的我紧跟在李璐身後,她忽然转身过来对我说:「我们先去给他买件衣服。」我的脑袋里像是忽然有铜锣大响,锵的一声,从那时开始,我便一直觉得耳鸣,脑子里像是金属的回音嗡嗡作响,回荡不停。
李璐看似随意的拿起一件翻领衫,我望着她,不太确定自己的心情。我想我并没有特别不高兴,但是却感觉有些空虚。
李璐看着我,忽然嘟起嘴。
「怎麽了?」我望着她,忽然懂了。「哦,如果我们身材差不多,你要的话,可以拿我来测量尺寸的。」
「他好像没你高。」李璐拿着衣服在我身上比划着。
「我又不高,大部分男生都高过我。」我将手伸到自己头顶。那件在她手上的翻领衫正好是我的尺寸,我穿起来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刚刚好。
「嗯,看起来还不错……」李璐用食指轻点着自己的下巴。「但是他也好像比你胖些。」
「你知道他实际身高体重吧?我是一米七四,大概一百二十斤吧。」大约六十公斤上下,我知道自己算是不高而且体型也单薄。
「咦?奇怪,我记得他说他是一米七六,不到一百二十斤的,是我记错了吗?」李璐露出疑惑的表情,手指再度轻轻敲着下巴。
我耸了耸肩。如果洪彦成的数据是对的,那麽肯定能穿,如果李璐的目测是对的,还是能穿的,只要从上次见到他到现在这段时间里他没有增胖太多。
李璐最後还是将那件翻领衫买下了,她的理由很莫名其妙,她说因为我穿起来还不错所以就买了。
「又不是要买给我穿的。」我说,这理由太怪了吧。
「生气了?」李璐忽然靠在我的肩膀轻声问我。「你才舍不得对我生气。」她笑得眼睛弯了,嘴角也上翘,我只能默默叹口气。
走出了一段路後,李璐突然停下脚步,狠狠的一巴掌拍在我的上臂。我吓了一大跳,伸手揉着被打的地方,又惊恐又疑惑望着李璐,却又不敢开口问她。
她让我承受了她恶狠狠的眼神好一会儿,过了一阵子才说出她心里埋怨昨晚我在她家楼下蹦蹦跳跳像个傻瓜,却完全不懂她的心情。
原来李璐原本期待我会给她一个拥抱,在她的耳际跟她说晚安,我却在她意料外就这麽愚蠢的对她挥挥手,转身就走。
我忽然感到一种自虐般的痛快,有许多时候我不断催眠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妄想不属於我的,但是此刻她却让我觉得这个世界神奇得让什麽样的事情都成为可能发生的。然而,即便这是自虐般的痛快,我却站在一个不论发生什麽都不合适的立场,也处在不合适的时间点。我的心情是一种病态的颓废,却沉溺在其中继续消沉。
天气闷热,怕晒又怕热的李璐提议回旅馆聊天,避避暑气也吹点冷气。
我们的生活背景真的没什麽交集,可是就是不知道为什麽还是能够天南地北胡乱聊得没完。在学校隔着电脑的时候是这样,如今两人窝在房里也是这样。
在嘻笑、吵闹之後,紧接着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瞬间冻结了空气,早些时候的尴尬感又跑了出来。就在李璐和我同时对看的一刹那,她伸手用力将我拉向她,将我的脸埋入她的肩窝。我整个感官充满她的气息,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砰砰响着像雷鸣。我急忙跳离她的怀抱,坐在床沿。我不知道我看起来有多惊恐,更不知道我有多不知所措,可是我必须承认我也想要她的拥抱。
心跳得很快,这情况让我觉得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控中,我不敢回头看她。当她第二度伸手将我压进她怀里,我忍不住也伸手用力将她抱紧,也许她解开了我克制自缚的锁链。
「你这牙膏到了现在还是一样那麽讨厌。」她在我耳际轻声说着。「昨晚也是……」她老是形容我被动的个性就像一管牙膏,必须亲自动手挤压,也得亲自动手控制份量。
「你又没说可以……」我嘟哝着,原来她还想着我临走前没给她一个晚安拥抱。
「陈烨,你总是对我言听计从。」李璐如此相信,「可是,如果亲自开口,那只不过是我要来的温柔。」而我似乎能理解她的思路。
李璐总是比我勇敢,我想说的哽在喉头,说出口的又言不及意,而她总能清楚表达,也总能侃侃而谈。我却疑惑了,如果李璐会期待我的拥抱,那之前又为什麽要与我断连络呢?
也许对李璐来说,征服我不过是件多麽简单的事,对我而言,在不合适的时间做不适合我立场的事情却让我犹豫到极点。被李璐的手臂压在她肩窝里,我沉默了。拥抱在瞬间放大得张狂,究竟有谁有办法抹除李璐的咒语?在她面前挣扎愈发显得无知。
她笑,或许可以倾城;她皱眉,或许可以陷地。当她忧郁,天就为她哭泣;当她歪起嘴角,我的世界就开始一片片瓦解。她是骄傲的女王,也是伸手要糖的小孩。她可以用一个表情牵动我的思绪,也可以用一句轻声细语就让我服从指令。
我忽然明白,我不愿意留给她的印象是团模糊的雾气,更不愿意将来哪天她想回忆时,却什麽都不记得。於是,就算这是个错误,在我眼中是一种没有自律能力的事,当她解开我的锁链,情绪倾泻而来。在她面前,我的世界颠覆了规则,我的理智,融化在她的拥抱里。
她在意浏海是否完美照着她的安排乖巧地伏在额头,我看不懂浏海覆盖的角度,我只发现她闭着眼微笑。紧闭的双唇带着笑意,我的视野只剩下她微微扬起的嘴角。我轻抚她的长发,然後低下头亲吻它们,它们是一泻黑色的布幔,是一滩我愿意跳入的黑水。
我喜欢她总能在最合适的时机仰头撒娇,却也喜欢仰望她俯视我的眼神。我喜欢她的脸、她的眼、她的脖颈。却在舔吻她胸口肌肤的时候看见陌生的银色项链在我眼前晃过,隐约感觉到自己胸口一阵奇怪的躁动。我喜欢她的自恋、喜欢她的手,却在手指上看见一圈淡得几乎看不清楚的痕迹。
手掌覆盖在她的背上,感觉她躯体的娇小,我轻轻拨开了内衣挂勾,只是拨开的瞬间,我自己很惊讶。
「我、我没有经常解人内衣挂勾。」李璐嘟嘴又皱眉,恶狠狠地瞪视我。她明显就不相信这句话,可是我也不懂为什麽手一伸,手指一捏,就这麽轻易解开。「或许是内衣对我印象很好,所以特别听话?」
「贱。」她将双臂绕过我的脖颈,这次将自己的脸埋入我肩窝,长发拂过我的脸,一阵香气。
事实上我并非我以为的那麽自律,才会在李璐伸手拥我入怀时完全沦陷在她怀里。她真的有崩坏自律的魔力?像我这种自认经常压抑自己情绪的人在面对李璐时,也同样无可自拔满腔冲动。在她眼底,我透彻得毫无办法隐藏。但是,不管我是否想拥有这个怀抱,又是否想要她参与我的未来,我,又能怎样呢?
当我犹豫着接下来手该往哪里去,电话响了,她摇头不听。电话又响了,她还是不听。当电话响了第三次,我将她的手机递给她。
妈妈说,记得早点回家。
下一场才是她的主线剧情,我笑自己。洪彦成就要来了,那才是李璐的正式舞台,而我只能假装镇定。
眼前看不真切的画面,模糊不清,我努力刻划在脑海。只是就算抱得再紧,还是会松开,吻得再真切,我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当我们身周的一切变得不真实的时候,时间消逝得更快。重点是,在这次相聚之後,我还是会离开,而她还是会留下来。
李璐靠着我的肩膀,扳弄着我的手,在我掌心比划着,我们就这样靠坐一起,久久没有言语。
李璐望着我,叹了一口气。
「为什麽你总戴着尾戒?」李璐边说边摸了摸我小指上的金色尾戒,又摸了摸另一只银色尾戒。
「那枚金色尾戒是我妈的,好像本来戴在无名指上吧,她说後来胖了戴不上,丢给我,我只能戴在小指上。人家不是都说尾戒防小人吗,我就想好好防一防。」然後伸出另一只小指。「一边都戴了金的,另一边就戴个银的。」
「你知道戒指是一种类似实体化承诺的东西吗?」她望着我。「戒指会套走人的灵魂,让一个人死心塌地对着另一个人。我想,无名指应该是承诺,而小指则是灵魂。」
「这麽说来,我是把我自己的灵魂都套紧了?」
「我一直没收洪彦成的指环,他特别想让我戴上,我偏偏就是不收。」李璐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鼻子。
「是吗?」我想起在她手指上浅得看不清楚的痕迹,也许就是那只她没有收下的指环戴上又脱下的痕迹。不知道李璐为何提到这件事,但是我心里面忍不住想知道,若是我给她送上戒指,她又收不收呢?谁知道李璐老早看透了我,嘻嘻笑着说,她留了一指给我,而我只适合小指。
她说,无名指要留给自己,食指掌管躯体,而尾指掌管灵魂。一指给他,一指给我。然後,她靠在我怀里,轻声唱起王菲的《不留》。
「我能做的,也只有为你留出尾指的空洞而已。」李璐抚摸着我手上的尾戒。
有的时候,空间空着反而更加辽阔。
我真的不敢去期待什麽,因为不敢期待,就算她只是随口说说,随便提起什麽尾指的位子,也足够感动得我过分快乐。我也猜得到李璐知道了,一定会板起脸告诉我:「陈烨,你根本就不曾快乐,也不会快乐。」
是呀,就在此刻将我杀了好吗?如果在此刻以後,我的生活里没有李璐,我还需要以後的人生吗?
不知道李璐在回家的路上想着什麽,我们肩并肩走着,而我脑袋一片空白。
「你要不要上楼跟我爸妈聊天?」快要到她家楼下,这样的问话让我很意外。
「今天,先不要吧,我得先做个心理准备。」我一听到要和她爸妈见面就紧张得直冒冷汗。
「呵,只是问你要不要和他们聊天你就脸色都白了啊,是不是因为早先发生的事情?」李璐取笑我的紧张,想到之前的事,我觉得耳朵发烫。只是,我也不知道造成我紧张的究竟是不是这个原因。
站在一楼的电梯间门外,她看了我一眼,我不敢忘记她在意了一整天的事。我僵硬地走向前,给了她一个拥抱,也在她耳际说了声晚安。我看着她走进电梯里,微笑着对我挥手。确定她上楼了,我才转身离开。
是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李璐对我产生的影响。当我在床上捡到她留下的一根发,才恍然大悟。
接触过她的体温,开始留恋她身上的气息。
事实不断提醒,这温暖、这体温,这我想亲吻的每寸肌肤与灵魂,都不是我有资格碰触的。我无法给更多,即便她点了头,我全身的血液沸腾不已,连骨骼也咯咯作响不断发出警讯:克制、压抑、理智!
她分享给我的温度,每一点对我来说都是奢侈。
那闷闷的叩门声,每天上午都能让我吃惊。李璐又是一身精心打扮,门一开,她再次伫立在我面前。
我们在房间里闷了半天,我其实很想问是不是想要完结昨天晚上没有结果的那些。但是我不会问出口,因为我知道是我还没有清醒过来。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我的记忆也模模糊糊的,这几天发生了些什麽事,一整个脑袋混乱不堪。
跟李璐去大卖场买菜是一件很特别的体验,莫名有种幸福感。我明明知道李璐买菜是因为要做菜给洪彦成吃的,我却因为陪着她买菜而觉得幸福,是否我只需要这种假象般的温暖?
我带着台湾茶叶拜访李璐爸妈,跟在客厅看电视的父母打了招呼,提着李璐刚买好的食材,跟着她进了厨房。
我站在流理台旁边,看着李璐拿着把刀子削小黄瓜,看着她在水槽里洗菜,就连这样我也莫名有种幸福感。这真的是一种感官知觉的假象,我望着她做菜,潜意识或许忽视了她是为别人做菜的这个事实。
还有不到一个钟头,正牌主角就要抵达了,李璐和我约好了在某个时间打电话给她,然後她就送我下楼。
站在电梯间,我再次僵硬地给她一个拥抱,并在她耳边说着晚点见。
她忽然开口问我,为什麽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几个重要的字。我没有回答她,却反问她是不是我应该开始感到愧疚,再过一个小时,她和我之间将会换上毫无温度的外壳。李璐却回我,怎麽她一点都不感到愧疚?
我想哭,但是直到这一刻,我仍旧双眼乾涩。从启程到此时,双眼乾涩得我怀疑会不会已经没有眼泪了。
李璐的爸妈原本希望我一起吃饭,但是我和李璐也早就套好话,为了避免餐桌上尴尬,我藉口另有事情所以改天再约李璐的爸妈吃饭。
我哪里都没有去,在旅馆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比原本和李璐说好的电话联络时间已经晚了太多,赶紧播了电话跟她道歉和解释,虽然这是一通假装我刚抵达的电话。这通电话,我确确实实感受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了不一样的温度。
站在街道上,我将东莞的夜空好好记下,它的帘幕旁满是高耸云端的高楼,在有光害的深色苍穹下有个女孩我曾经站在她身边。我记下这样的画面,留下一个空洞的人形,等着谁来填补。
第一次空肚子喝酒才知道人家说空腹喝酒容易醉其实是真的见仁见智,我喝了不少,没醉。
李璐家小区对面的徒步商圈有间露天小店,坐在那里,我只觉得气氛有点僵。
也许洪彦成是彻底不想和我有任何交集,只是不放心让李璐和我见面才会露面。也许他不想说话,也许他心中有芥蒂,也许是因为他才和李璐的父母吃过晚餐,精神紧绷尚未松懈。
每喝完一杯,服务生便赶紧过来为我斟上新的一杯。我看见李璐稍稍皱眉,洪彦成也给李璐满上了杯。
李璐的好朋友某同学和她的男友来到小店瞰台下,洪彦成和李璐便下了瞰台去和他们说话。我边喝着酒,望着他们,虽然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是我望见某同学对我指了一下,还露出惊讶的表情。所以我也微笑着对她挥挥手,表示打过招呼。
这个世界的时空变化已经到了人类跟不上脚步的时代,早上这样,晚上那样,我的心情变化也同理,又惊又喜过个几小时,跟着就迎接沉闷。究竟是人的情绪变化难以跟上,还是这世界的脚步快得让我迷惘?几天前,我人还在北美洲,此刻我却坐在东莞街头小店的瞰台上喝着没有苦味的啤酒。
啤酒不是应该带点苦味吗?我只是觉得,整个世界有点空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