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卧榻之侧,容卿酣睡(简体版) — 【第二回】阮郎归

正文 卧榻之侧,容卿酣睡(简体版) — 【第二回】阮郎归

果然是他!

真的是他!

宋琅双眼乍亮,冲他脱口喊道:"九哥!"

"贺容玖?"宋璋惊愕,面色丕变。

贺容玖的视线停顿在宋琅手臂上,眼中闪过一抹厉光,眸深如墨,面沉如水,翻涌着肃杀气息。

贺家九子是个相貌极俊的男人,脸廓五官宛若精雕细琢,眉目如浓墨所画,瞳如深潭点星,剑眉斜飞入鬓,身姿高峻挺拔,威仪飒飒,无丝毫女儿味。

唯左眼角一条明显疤痕破了相,这条疤痕损只其一分俊美,更添三分煞气,凛冽逼人,一时叫人无法直视。

贺容玖的出现叫宋琅不觉放松下来,目光全放在他身上,身子拔得更高了,神情更威严了,三年岁月纵横沙场,俊美的容貌磨砺得更加英伟不凡,仿如战神降世。

"表弟,你来得正好,快拿下宋璋和宋琥这两个逆贼!"宋瑞亦面露喜色喊道。

贺容玖不动声色,不发一语的冷眼望向宋璋,淡淡一眼,却让人有种大杀四方的错觉。

宋璋刹地寒毛直竖,握紧的手心泛出汗来,努力假装镇定的狡辩道:"贺将军,这之中恐有误会,你切莫听信片面之言,皇上方才已明降诏谕,圣口金言,不得违抗。"

贺容玖乃战功赫赫的绝厉人物,年少即得了个"玉面閰罗"的名号,宋琥的武艺跟他一比,当下成了三脚猫功夫,宋璋紧张的想,如果此人出手,他和宋琥怕是都要没命了,而老皇帝绝不会怪罪他诛杀皇子,反倒是擒贼弑逆,护驾有功。

这人何时无声无息的回到京城?

宋璋禁不住冷汗涔涔,即使拿老皇帝威胁,他恐怕也不会有所顾忌,谣传贺九郎杀起人来六亲不认,最后皇位终究要落到宋珑或宋瑞身上。

不,还有宋琅。

老皇帝最喜欢这个么儿,恨不能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

世上有什么东西,能比锦绣河山更好呢?

宋璋眼神阴狠的睨向宋琅,心忖老皇帝或许真正想传位的人是宋琅,故意让他和宋珑互相残杀,替宋琅除去登宝障碍。

贺容玖稍挪半步,用身体遮断宋璋的视线,浑身戾气更甚。

"宋璋,宋琥,还不乖乖束手就缚!"宋瑞抬头挺胸站了出来,他的生母德妃是贺家嫡长女,是贺容玖的亲姑姑,与宋瑞是表兄弟,他登时觉得自己有了靠山,说话底气十足。"父皇宽洪仁慈,或许能对你二人从轻发落。"

老皇帝面显不豫,哼了声:"哼,朕还没死,如何发落是你说的吗?"

"儿臣不敢,父皇恕罪。"宋瑞忙打揖请罪。

"我非将军。"贺容玖终于开口出声,语调冷冽,声如冰击玉石。

"待吾明日登朝,立刻封汝为骠骑大将军,称汝为将军乃情理之事。"宋璋语气带着讨好,企图利诱他。"除此之外,晋爵封侯,再赏黄金万两,赐美人无数,以酬将军伐夷守强之功。"

宋璋言词恳切的许诺,反正空头支票乱开不用钱,先哄骗住再说。

宋琅听他拿腔做调,表情虚伪惺惺作态,都忍不住想翻白眼了。

骠骑大将军金印紫绶从一品,秩万石,位同三公,揽握军政大权,几乎等于掌控小半壁江山,武政者无不以此为最高权位目标,极少人能拒绝这个诱惑。

不幸的是,贺容玖就是那个会拒绝的人。

"末将贺容玖救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贺容玖话落,众人几乎来不及眨眼,宋璋已经飞扑出去,倒在地上惨叫了,不给他再说更多废话。

大家又是一愣,心说冷面阎罗果然不是叫假的,宋璋没给一脚踢死,想必是要留半条命受审。

贺容玖收回踢出去的脚,再转向宋琥,眼神冷得跟看死人没两样,平声问:"五皇子是你所伤?"

"是我伤的又如何?"宋琥梗着脖子嘴硬,可整个人都怂了,气势比宋璋更不如。

贺容玖慢慢走向他。

"你、你不要过来!再过来休怪本王不客气了!"宋琥连连退后还不忘虚张声势,转身欲逃出殿外,活像一只夹着尾巴想逃走的恶犬,牠凶,你比牠更凶,牠就怕了。

只贺容玖一人,转瞬之间扭转乾坤。

"快宣御医!"宋琅大喊着冲向老皇帝。"父亲,您还好吗?"

"琅儿,你受伤了……还有驸马……咳咳……御医!御医!"老皇帝焦急叫道。

"孩儿只是小伤,没事的,父亲莫着急。"宋琅忙替他拍背抚胸。

老皇帝经年龙体欠安,紫云殿全日皆有御医轮流值班,平时在偏殿中随召随到,今晚情况特殊,轮值的御医们却没逃走,反而拎着医箱守在偏殿门口,一听到召唤,呼啦啦全飞奔而来。

不管谁死谁活,总会用到他们,所谓"医不好他死你全家"这种事还是极少的,医者救死扶伤,御医即是医者,亦是人臣,尽忠报君是他们的职业操守。

"先看看大驸马!"老皇帝令道。

一名御医赶忙去看大驸马,大驸马重伤昏迷,宋玲抱着他泪流不止,口中不断呼唤他的名字。

宋琅伸长手臂让人治伤,仍担忧看着御医为老皇帝诊视,害怕他给宋璋气出个好歹。

这边父子情深,夫妻义重,那边则是猛虎戏犬,贺容玖不用兵刃,光用手就把宋琥耍弄得团团转。

宋琥逼急了提剑乱刺,疯狗似的啊啊乱吼乱吠。

"御医!快来救我!"宋璋仍倒在地上痛嚎不止,但没人理他。

二人完全不复方才的傲慢姿态,连皇子该有的矜贵形仪都没了。

宋琇与二驸马赶忙出去看孩子们,外头传来孩子的号淘大哭,哭声元气十足,应该都只是惊吓,而无受到实质伤害。

宋珑和宋瑞不尴不尬的站在龙榻前,表达对老皇帝的关怀与悔意。

老皇帝对此二子相当失望,冷眼以对,不耐烦的挥挥手让他们下去,该干么干么。

宋珑心中叹了口气,恭顺拜礼告退,命人把宋璋和被打得浑身没一处好的宋琥拖走,默默处置这次宫变事件,宫防出现纰漏,他身为摄政者难辞其咎。

他代皇帝掌朝多时,对空置的九龙座难免生出一丝觊觎,可他不着急,身为嫡皇长子,只要皇帝一日未宣旨绶印,他就离那个位子更近一步。

他甚至希望皇帝不要册立太子,直到晏驾宾天那日,便是他即位之时,顺理成章又天经地义。

然而今日一事,仔细琢磨起来,不由得遍体生寒。

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不是他们的父亲,而是"皇帝",将计就计毁了宋璋的野心,除去宋琥这根眼中钉,同时试探他和宋瑞的态度,考验他们的能力,并藉此敲打他们。

他把皇子们当成蟾蛛蛇蝎,丢入密封的瓮里,让他们彼此撕杀,相互吞噬,最后生存下来的那个,方能入主东宫,上登金銮。

皇家活生生就是一个蛊缸。

除了宋琅。

老皇帝支开宋琅,不想让他卷入这些可悲可鄙的龌龊中,可谓爱极宠极了。

只有宋琅才是"儿子"。

宋珑愈想愈后怕,愈想愈伤心,他由衷以一个儿子的身分尽孝侍父,到头来却只能是个"皇子",他明明与宋琅同生母,均为芊皇后所出,父亲却总偏宠弟弟多一些。

贺容玖奉召秘密回京,在关键时刻天降神兵,皇帝算盘都打好了,只是未料到宋琅会突然回宫,打乱了精心的布局。

唉,这样也好。宋珑黯然叹息,心说自个儿的性子确实不适合当皇帝,他虽外貌肖父,性格却似母亲柔懦,耳根子软,纵然登基大宝,约莫是个平庸皇帝,难成明断是非的英主。

再观宋瑞,他赖在龙床边向老皇帝忏悔,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乞求父亲的原谅和怜悯。

老皇帝并没叫他滚,甚至摸了下他的头,让他破涕为笑,以为得到谅解了。

宋珑无声讥笑一声,宋瑞这种卖乖乞怜的小把戏,只会让皇帝更瞧不上眼而已。

难道最终坐上大位的人,只能是宋琅吗?

宋珑的心思七弯八绕,心下有了计较。

至于宋琅,没兄长那么多迂回心眼儿,见老皇帝的气息安稳下来,面色逐渐好转,告了声后退下,快步走出宫殿,去找那个人。

他要找的那个人,不是贺容玖还能有谁。

贺容玖正站在宫殿前廊,淡然俯瞰底下清肃的场面,他带回的三百亲兵杀进皇宫,跟狼入羊群没两样,一路切菜砍瓜,比平日的严酷操练更轻松简单。

他们不是天降神兵,而是从地狱涌上来的魔将鬼兵,刀锋过,不留命。

二皇子暗畜私兵三千,个个手握锋利刀剑,却无实战经验,面对他的七杀军完全弱不堪击,白养了。

他想,今日宫变早在皇帝的预料中,否则宫卫禁防怎会如此轻易攻克,更不会秘召他回京。

或者说,这场宫变是皇帝一手促成的,放出欲立宋珑为太子的传言,正是想诱导宋璋曝露野心,为人父者,竟能对骨肉血亲绝情如斯,果真天家无情。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不过是圣贤书中的表面话,剖开了,无父无子无君无臣,强者为王,弱者为俘。

贺容玖漠然望着这一切,置身事外,独自站在一片阴影中,那么的冷漠孤傲,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直到宋琅双眼明亮的走向他,掩不住雀跃的叫唤他:"九哥。"

贺容玖回身望向他,表情依旧未变,然而眼神缓缓生出温度来,浮现难得一见的柔和,轻声回道:

"小殿下,好久不见。"

宋琅蓦地眼眶发热,喉头哽咽,明明有好多话想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殿下"是贺容玖私下对宋琅的昵称,即使三年未见了,贺容玖一样是他的九哥。

宋琅陡地抱住他,忍不住呜咽再叫唤他:"九哥……九哥……"

他不再是方才那个勇敢果断的五皇子,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自小给宠着长大的天之骄儿。

刚才他除了愤怒,内心其实十分害怕,他害怕父亲和兄弟姊妹们受到伤害,甚至可能在他面前惨遭杀害。

他第一次亲身体会到史书中记载的那些谋反逼宫,血流成河四个字成为活生生的画面,如何能不惊心动魄。

他真的非常害怕,此时他对贺容玖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唯有贺容玖能让他放下所有的心防。

"没事了。"贺容玖抬手轻揉他的头发,感觉到胸口又湿又热。

湿的是宋琅的泪水,热的是他的心窝。

贺家老爷子曾指着他说,此子天生阎罗托生的水晶心肝,又冷又硬,缺乏凡人该有的情感。

谁曾想十四岁那年,他被一个十岁稚子选为伴读兼贴身侍卫,小皇子生生钻入他的水晶心肝,自此往后心肝中只有这么个人了。

贺容玖回想起他俩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他同其它年岁相近的世家子弟一字排开,等待五皇子亲自遴选。

宋琅蹦蹦跳跳而来,身着明黄色绸缎轻衫,双眸清亮灵动,整个人朝气蓬勃散发光采,比正午阳光更灿烂。

宗族世家子通常七、八岁起便要举止端正,不许浮躁轻浪,五皇子都十岁了,还浪得跟只兔崽子似的,天下皆知皇帝陛下极宠么儿,没想到竟溺爱到这种程度,要在贺家早给打折了双腿。

他当时心想,听人说五皇子调皮顽劣,看来果然如此,希望不要选中他,他不想侍候这种毛躁小崽子,怕会忍不住就想揍他一顿。

但凡世事总与愿违,小皇子第一眼就看见他了,冲他展颜一笑,抓住他的手对皇帝说,父亲,我要他!

皇帝问,为什么要他?

小皇子说,因为他长得最好看了!

其它世家子弟给狠狠会心一击,掩不住沮丧,长得好不好看果然很重要呀,泪。

套句现代用语,颜值即正义。

皇帝抚掌大笑,说琅儿眼光真好。

他心中虽不甘愿,仍只能双膝点地,跪谢皇恩。

如此这般,他成为宋琅的伴读兼贴身侍卫,住进皇宫中,二人往后几乎日夜相随。

宋琅的性子虽淘气贪玩,可出乎意料之外的并不骄恣傲慢,很少对人颐指气使,却有天生天养的皇族贵气,且对他十分的好,坚持有什么好东西都要两份,一份自己,一份给他。

两人一起读书,一起吃饭,有时甚至一起洗澡,在他们一起滚成了两个泥人之后。

不知不觉之间,他莫名喜欢了这个顽皮孩子。

宋琅相当爱笑,什么事都能哈哈大笑,彷佛天底下没有任何悲伤的事。

而他恰好不爱笑,却喜欢听宋琅的笑声,看着那新月般的弯弯眉眼,胸口便会暖暖的,一点一滴捂软捂热了他的水晶心肝。

他同时也是宋琅的玩伴,当宋琅恶作剧时,他帮忙托一把,两个人同时被抓到时,宋琅未曾推卸责任要他背锅。

王太傅从不偏袒身为皇子的宋琅,对他们一视同仁,俩熊孩子一块儿打,戒尺打断好几根,有时气极了,直接上手打屁股。

贺容玖想起他比王太傅高大许多,王太傅却一点都不怕他,而且到十六、七岁时老人家照样戒尺铁砂掌的侍候,叫他现在看到王太傅也会怵。

回忆往昔种种,抑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宋琅猛地抬头望向他,惊奇问道:"你笑了?"

贺容玖面无表情:"没有。"

"其实你想笑就笑,没关系的。"宋琅说,想了想再道:"反正我不怕你……算了,这么晚了,你还是不要笑,要笑明日白天再笑。"

意即晚上笑更吓人。

贺容玖眼神不善,忍不住将人用力揉了揉。

宋琅嘻嘻哈哈的与他玩闹起来,三年不见却未有一丝生疏感,恍如昨日才刚刚分别。

二人之间的亲密气氛,自成一个小天地,无人能介入其中,身外那些腥风血雨,彷佛都与他们无关了。

宋琅不是没心没肺的人,才经历过一场生死相搏的宫变,心绪当然尚未平复,只是贺容玖是他的定心丸,安抚了他的惊慌惶恐。

"我方才在街上一眼就看出是你,你回来了,真好,你能留在京城多久?"宋琅问他,私心希望他能多停留一会儿。

贺容玖身为守疆将领,除非奉召调职回京,否则不可离开守地军营太久,避免敌人有机可趁。

"不确定。"贺容玖定定地注视着他,火炬的光亮在眸中跳耀。

"我说过,等我父亲立了太子,便求他封我为王,封邑北境,我就能长居北境,每天去找你玩儿了。"

"我记得。"

"哎,这次二哥和四哥真伤了我父亲的心了。"

"是吗?"贺容玖不置可否。

"希望大哥能顺利成为太子。"宋琅由衷希望,他想,这是最适合的安排了。

"嗯。"贺容玖应声附和。

这人不只不爱笑,话也不多,宋琅不以为忤,笑眯眯的和他说话,明白自己说话时贺容玖都在听着。

贺容玖天性寡淡,对任何人事物都冷心冷口,生平只对武学和带兵打仗有兴趣。

五岁时,才说出人生第一句话,不是叫爹唤娘,而是背诵出一段孙子兵法。

众闻惊之!

当时是在贺家童塾中,童塾七、八岁入学,他才五岁,同课堂的孩子们全比他大好几岁,他安安静静的坐在角落,除了堂兄贺容柒和贺容捌会稍微照看他,没人想理睬这个冷脸小哑巴。

贺父曾找来好几个大夫诊治,大夫皆说他是痴儿,贺父只好失望放弃,虽无亏待他的衣食起居,可对教养不太注重,只希望他能健康平安的长大,贺家少不了他一口饭,养他一辈子没问题。

放在学堂中是贺老爷子的坚持,说这孩子目光炯炯,不似呆症傻子,也许某个魂魄尚未醒来,提早启蒙或可开窍。

幸好贺老爷子的决定是正确的,他只是语言发育较迟缓,当时夫子课堂考问一段孙子兵法,其它孩子只能零零落落背几句,他却突然出声,用童稚的发音咏诵出来,虽咬字不清但一字不漏,当场吓死大家了。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于是乎,他从痴儿变成神童,尽管还是极少说话,一旦开口也不会多说无谓废话,打小阎王冷面,这真是天生的,没有其它这样那样的原因。

事实上他是会笑的,笑过几次,每次都引来小伙伴们的鬼哭神号,搞得他更不爱笑了,顶多不着痕迹的勾一下嘴角,别人绝对看不出来他笑了。

说起贺容玖的笑容,大抵能用惊天地泣鬼神来形容,神见神怕,鬼见鬼惊,非常的恐怖可怕。

明明容貌长得那么俊,笑起来却变得异常僵硬,眼角嘴角像吊上去的,活似画皮人偶般的邪魅诡异,鬼气森森,别说能吓哭小儿,大人看了都会不寒而栗。

宋琅第一次看到他笑,是强迫他笑的,差点吓得晚上发恶梦。

宋琅心有余悸的说,九哥,你如果要笑,到战场上去笑,敌人不用打就先吓死了。

贺容玖说不在乎是骗人的,他虽说是少年老成,可同样拥有少年郎的中二情绪,内心默默感到哀伤,他也想让宋琅看到潇洒迷人的笑容呀。

有段时间,他每日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对镜子练习笑容,不出声的微笑就算了,虽然还是挺难看,但不至于神怕鬼惊,然而笑出的声音是阴森森的"呵呵呵",音调平平无抑扬顿挫,有一回将侍候他的宫女吓得打翻洗脸水。

当时宋琅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九哥,你这张脸已是红颜祸水,如果笑起来更好看,岂不是要倾国倾城了,日后我若为了搏你一笑,烽火戏诸候怎么办?

然后,他同样是把宋琅揉了又揉。

贺容玖深深的、几近贪婪地注视着眼前的宋琅,他的小殿下长大了,更加秀逸俊朗,不变的是清亮的双眸,澄澈如北疆的万里晴天,无一丝阴霾。

三年前,宋琅满十五岁出宫建府,他则选择远赴北疆,追随父亲投身沙场,加入贺家天狼军中最凶悍的七杀军。

天狼军除三十万主军之外,又另分出三营,前锋营破军三万人,中锋营贪狼三万人,奇袭营七杀三千人,七杀军个个能以一杀百,神出鬼没,乃精锐中的精锐,敌人闻之色变。

三年金戈铁马,贺容玖杀敌无数,好几次与閰王爷擦身而过,左眼角的伤差点坏了他的眼睛,每回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唯一信念,就是宋琅。

一晃眼,时光彷佛匆匆过去了。

谁能知晓他度日如年,每天每夜无不想着眼前这个人。

他一直在等待着,二人再度重逢的这一日。

"哎,九哥,我真想你。"宋琅又叹了口气,毫不衿持的表达思念之情。

贺容玖眼神深邃,低沉回应:"我也想你。"

"既然想我,为何回信那么少?"宋琅嗔怪道,他每个月会亲手写一封信给贺容玖,可是贺容玖只回他三次,一年一次。

第一年:"一切无碍,勿忧。"

第二年:"退敌百里,安好。"

第三年:"北境天晴,愿汝在此。"

今日是第四年起头,贺容玖回来了。

宋琅不知道的是,他写"退敌百里"时,受伤的左眼呈失明状态,而写"北境天晴"时,是他左眼受伤后第一次睁开、第一眼看见天空时写的。

"我字写不好。"贺容玖说,事实上他一手铁画银钩,市价值千金,收藏者一字难求。

"受这伤时,想必十分惊险。"宋琅忽伸手摸上他的左眼疤痕,难掩心疼。

"还好。"贺容玖淡应,感受微凉指尖轻抚眼角,胸中抑不住悸动,三年的忍耐,在这一瞬间都值得了。

"你的还好,大约是生死交关,别以为我不晓得当时你受了重伤,你的安好两字,让我一点都不安好,我向父亲请求让我去探视你,可他不肯,说北疆危险,我去了倒是给你们多添麻烦。"

"皇上的担忧是对的。"

"我有能力保护自己。"宋琅不服气。"我已可与虎贲将军打成平手了呢。"

"虎贲将军让的你。"贺容玖实话实说,完全不给他面子。

"没关系,我还年轻,总有一天能真正打赢他。"宋琅撇了撇嘴,当然明白他说的是实话,可就是不想服输,微扬下巴再道:"还有你。"

"我期待。"贺容玖的嘴角不着痕迹勾了下。

"我父亲应该很快就会宣封太子了。"宋琅说,忍不住再次抱住他,以一个好哥儿们的方式。"这一次,我随你同赴北境吧。"

"嗯。"贺容玖抬手,轻轻回抱他。

他们拥抱着彼此,在春寒料峭中,他们的体温互相温暖着对方。

贺容玖像重新获得最重要的宝贝,抱着宋琅的手臂不自觉缩紧,除了想保护这个人,也想得到这个人……

宋琅侧脸贴在贺容玖肩窝上,原本绷紧紧的身心都放松了,不自觉软软倚进宽大温热的怀抱,感到无比安心。

不久前与宋琥打斗,受伤失血不少,且吃了御医给的镇痛安神药,加上彻夜未眠,强烈的疲困感汹涌袭来,意识不知不觉恍惚起来。

贺容玖轻抚他的背脊,抚着抚着,实在太舒服了,慵懒打了个呵欠,眼皮一沉,就这么睡了过去。

贺容玖嘴角的弧度明显了些,打横抱起他,脚步平稳的走出紫云殿。

鬼魅般的七杀军仿如死神过境,宫变肃清很快结束了,二皇子的私兵中看不中用,很多打没两下就弃械投降,跪地求饶,更多私兵吓得魂飞魄散,不战而逃。

七杀军主奇袭,其狠绝残酷举世皆知,对敌人讲究一击致命,赶尽杀绝,九成私兵逃不过死神追杀,用血流漂杵、哀鸿遍野来形容并不为过。

贺容玖面不改色抱着睡着的宋琅,密密实实地护在怀里,踏过用鲜血织染的红毯,不让宋琅沾上半点血污。

一路行去无人拦阻,走进宋琅以往在皇宫中居住的琅琊阁,即使已出宫建府,他依然时常回宫陪伴皇帝,一住好几天,因此琅琊阁仍保持以前的样子,处处充满他的生活痕迹。

琅琊阁侍人害怕的躲在内室中,不知何时会被拖出去杀了,只能惶恐等死,当他们看见贺容玖抱着宋琅进入时,一下子全涌了上来,焦急的看向主子。

"殿下……殿下他……"一名长年侍候的老太监看宋琅闭合双目,脸色苍白,眼泪瞬即就下来了。

"咱主子没事儿,累了而已。"雷童把老太监拉到旁边小声道,他一直默默跟随在贺容玖身后。

老太监松了口气,用手势指使其它人准备侍候的东西,所有的人如释重负,安静利落的退下,主子没事,贺公子回来了,想来他们逃过一劫了。

贺容玖将宋琅安置在床上,小心脱下他染血的外衣,手臂上渗出血迹的白布几乎刺痛他的眼。

他还是来晚了些,稍早在街上远远见着宋琅时,他不该停下脚步,只为多看一眼。

真是让人不省心的小家伙。贺容玖无奈心道,摸摸他略显苍白的脸庞,心疼得不行。

"贺公子,可否让奴婢替殿下擦擦脸。"一宫女极小声的问道。

贺容玖直接拿过她手中的热帕子,亲自替他拭净脸面脖子和手臂,脱了他的鞋子,细细擦拭每一根白润脚趾头,动作极为温柔,带着说不出的亲密与缱绻,那宫女看了都忍不住脸红。

擦拭干净后,轻轻为他盖被。

"唔……父亲……"宋琅皱眉梦呓,呼吸急促,显然做了恶梦。"二哥……不可以……九哥……九哥……"

"别怕,没事了。"贺容玖轻轻拍抚他,俯身在他耳边呢喃哄道:"是我,你的九哥,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别怕。"

宋琅眉心舒展,气息渐渐匀缓,再度安心的陷入深沉睡眠,唇边甚至带起一抹微笑,换成好梦了吧。

贺容玖忍不住用姆指抹过他的唇,触感又软又嫩,尝起来想必又香又甜呵。

低不可闻的一声轻笑,贺九郎全然不知,此时自己带笑的表情看起来有多么……猥琐。

对,看倌您没看错,就是猥琐,活像个准备辣手摧花的淫贼。

咳嗯,幸好其它人全都在外边静候召唤,没人瞧见,否则怕是又要吓死他们了。

天边微光初明,风起云涌的一夜过去了。

晨曦乍现,风卷残云,天地乾坤朗朗,无际万里天晴。

皇宫另一边,大驸马伤重垂危,数名御医合力抢救,险险将人从鬼门关拖回来。

由于不宜颠簸及移动过远,老皇帝下令让大驸马在宫中休养,宋玲寸步不离的守着他,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照料他,将七岁儿子和公主府中的三岁小女儿暂托宋琇照顾。

老皇帝松了口气,幸好没让女儿变成寡妇,否则如何对得起故去的发妻。

他与芊皇后共孕育三子女,长公主宋玲和长子宋珑都在他未登基前出世,宋琅则是芊皇后年逾四十后才怀上的,几乎用命换了他的出生,帝后老来得子,视同手中宝眼中珠,千般宠万般爱。

老皇帝每每念起芊皇后就胸口疼,这是他挚爱的女子,他却违背了唯二人白头偕老的誓言,为了政治权谋不得不册妃纳嫔,心中对她充满愧疚。

芊皇后为他生儿育女,总是体贴他的难处,帝后情深,无怨无悔,临终前只道,愿三儿女一生安好。

他同样疼惜这三个儿女,在他眼中,只有这三个孩子才是他真正的孩子,是他与心爱女人共育的骨血。

他原本确实想立宋珑为太子,由嫡皇长子入主东宫、继承皇位乃是顺天应命,因此才令他掌朝摄政。

可惜宋珑实非帝王之材,身为皇帝,他不得不多方考虑,免得坏了宗族社稷,败了大绍江山。

唉,在身为父亲之前,他必须先是个皇帝,一切以大局为重。

老皇帝无奈叹息,无上的权势富贵,同样要用无上的代价来换取,包括骨肉亲情。

很快的,皇宫恢复往日平静,宫奴迅速将血迹刷洗干净,重新粉刷血痕斑斑的污秽墙面,厚厚的墙粉一层又一层,每刷上一层,便掩盖了一层罪恶,粉饰太平,天下太平。

宗人府最高堂官宗人令请见,亲自向皇帝汇报:"启禀皇上,二殿下与四殿下已发至宗人府,敢问皇上对二位殿下的处置可有想法?"

皇帝垂目思考半晌,不喜不怒的回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切依宗法议罪,不必问过朕了。"

"臣遵旨。"宗人令领命退下。

"父亲……"侍立一旁的宋珑欲言又止,宫变后续处理大多由他主持。

"珑儿有话便说。"

"稚子无辜,他二人的皇家血脉是否能从轻发落?"

老皇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朕以为你懂这个道理。"

宋珑忙揖道:"儿子失言了,请父亲责罚。"

"罢了,贬为庶人,流放千里,一生不得返京。"

"儿子替子侄们叩谢皇恩。"

老皇帝忽然问道:"珑儿,你想当太子、想当皇帝吗?"

宋珑双膝重重一跪,在坚硬地面上磕出闷响。"儿子不敢妄想!"

"呵,是吗?"老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声。

宋珑胆寒心惊,背出冷汗,宫变之后君心益加莫测难辨,曾经慈眉善目的老圣人,如今眉眼间却透着阴鸷与一丝狠戾。

"朕虽大限将近。"老皇帝徐缓说道。"但这江山要给谁,还说不定。"

"儿臣绝无异心,请父皇明察!"宋珑重重一磕头,称呼由私下的亲昵转为正式称谓,显出十分惶恐。"儿臣只愿父皇长乐永康,万寿无疆。"

"朕未疑你居心,起来吧。"

"儿臣不敢。"

"朕乏了。"

"父皇好生安歇,儿臣告退。"

宋珑恭身退下,地上一抹血印子,是他磕头时留下的。

"如果他说他想当太子,想当皇帝,朕说不定就给他当了呢。"老皇帝喃喃道,瞥了眼那抹血印子,长长叹息一声。"小石头,朕想去看看宋璋。"

石公公领命,张罗去了。

老皇帝合眼休息,感到身心俱疲,他忽然怕自己一旦睡着就再也起不来了,再猝然眼开眼,努力瞪大眼睛,心想我还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就死。

阴暗潮湿的宗人府天牢中,只关押了三个人,都是流着皇族血脉的宋氏天家人。

一个是当今圣上的异母弟弟,毒杀皇帝未遂。

一个是位袭的宋姓王爵,上一任皇帝关进来的,罪名未知。

说来先皇贞武帝在位时期,宗人府天牢曾一度人满为患,不过人一旦进来,大多活不过三年,自己病死的、赐酖酒毒死的、白绫缢死的、杖刑鞭刑打死的……最后只剩这个早为世人遗忘的老王爷,不知怎么就苟延残喘的活下来了。

第三个,则是当今圣上的亲儿子,罪名逼宫谋反。

宋璋押入天牢后,大哭几天,大骂几天,完全无人理睬他,只有送饭哑奴一天出现两次,放下饭菜就走了。

牢房屋顶很高,光线从高墙顶端的铁栏小窗透射进来,一天之中只有半个时辰勉强能照到人,冬日天寒地冻,万分难捱。

宋璋蜷缩在角落,将唯一一件又旧又破的棉被裹在身上,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哪还有当日临朝摄政的威风。

皇叔和落难王爷的牢房在宋璋对面,俩老人每日隔着栅栏沉默下棋,黑子白子错落排布,此消彼长,绝地逢生,这一盘棋不知下多少年了。

他们也不理宋璋,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彷佛两尊石雕人像,偶尔动手移动棋子。

宋璋陷入绝望,他痛苦得想死,又要强的想活着。

他不愿认输,他不甘心,太不甘心了!

明明快得到一辈子最渴望的东西,却在碰触的前一瞬间给抢走了,哪能不怨极恨极。

不知过了多少天,天牢来了稀罕贵客。

老皇帝坐在四人抬的软轿上,来看宋璋此生的最后一面,他自觉时日已无多,而他的这个儿子则永陷牢狱,终生不见天日。

"父皇,儿臣错了!您原谅我好不好?父皇!"宋璋冲到牢房边跪地哭喊,死命磕头。"父皇,我错了!我错了!"

老皇帝惋惜看着他,说不上心痛或失望或其它为人父者的情绪,这是他的亲儿子,却得不到他更多的怜悯。

老皇帝向随侍的石公公颔了下首,石公公将两张纸递向宋璋。

宋璋急手抢过来,一看,竟是两张皇帝亲手草拟的圣旨。

都是册立太子的诏文,一张是封册宋珑,一张是册封宋璋,皆尚无盖玺用印。

宣召日期为二月二,龙抬头那日。

老皇帝说:"如果你再稍微忍耐一下,或许宣诏的,是写着你的名字那一张。"

宋璋面如死灰,浑身发抖,这两张草拟无疑将他推入更深的绝望之中,痛苦至极的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我不是你的儿子吗?"

"你是大绍皇子,因为朝廷社稷需要你,所以才会有你。"

"宋琅呢?"

"他是我的儿子。"

预料之外的老来得子,如同上天赐予的惊喜宝贝,总会格外珍惜。

"我恨你!你这个老杂种!我恨你!"宋璋面目扭曲的嘶吼,崩溃的口出秽言。"我恨你!该死的老混帐!"

"来人,堵住他的嘴。"石公公皱眉下令。

"不用了,让他叫,走吧。"皇帝疲惫乏声道。

人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偏天家无骨无肉,无血无泪,这辈子是他欠了宋璋与宋琥。

老皇帝合眼心想,等自己死了,再下地狱去好好偿还这诸多罪业孽债吧。

这一日,宗人府天牢传来癫狂的哭笑声,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骂,直到声嘶力竭呕了血,才渐渐回归如死寂静。

牢中两个老人对坐一日,才各别落下一子,各伴随一声轻不可闻的嗤笑与叹息。

二月二,龙抬头。

宗人府宣布判决,宋璋、宋琥及其党羽围宫谋逆罪定谳,大皇子宋珑代皇帝当朝宣旨,昭告天下,二人恶行重大,罪无可赦,唯念皇室血脉与昔日有功社稷,功过相抵,饶其死罪,贬为庶民没入罪籍。

主谋宋璋监禁宗人府天牢,至死不出。

从犯宋琥发配守皇陵,终生披枷戴锁。

二人死后不得入宗祠,不受天家后代香火供奉,这一点对他们而言,是比监禁和死亡更残酷的惩罚。

他们将成无主的孤魂野鬼,在史书记载中,只得一笔带过的浅墨淡痕,连名字都没留下来——

顺安二十九年上元夜,二、四子宫变败,囚至死,不入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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