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湾边,一名少年默默坐着,双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水。身旁有一艘看似正要出港的船,不过那跟他无关,毕竟从来都不是他要出港。
话虽如此,这艘船要出港时,他一定会来这里。船上的人搞不好都认识他了,然而从来也不会和他搭话。那也是理所当然的,至少他能理解。
就这样等了很久──其实也许不久,但等对方的每一秒都漫长得很──突然有人用双手搭上了他的肩,像是要吓他的样子,可惜他一如既往地不为所动。
「……宇昇。」
他缓缓转过头去。虽然想故意摆出漠然的神情,但每次看见对方,他的嘴角总会不由自主地上扬。而相比之下,宇昇则是带着彷佛别有居心的笑容看着他。
「铭泽啊,今天也来送我?」
「那还用说吗。」
铭泽伸手往对方的颈上一勾,宇昇不打算抵抗,只是顺着他,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微微泛着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彷佛闪烁着光芒。
「别太想我就『变成海』啦。」
宇昇意味不明地这麽说着,然而在场的人其实都明白他的意思,就连铭泽也不例外,不过当下也只是笑笑地回应。
「才不会有那种事。」
闻言,宇昇看起来似乎还想说些什麽调戏他,不过船上已经有人开始催了,於是他也不再继续浪费时间。
「好啦,依照惯例?」
他的语尾和眉毛一同挑起。而铭泽的笑容则在这时有些羞赧地歛起,接着倾身向前,在对方唇上轻吻。
「路上小心。」
明明是惯例的举动,宇昇还是不由得为此感到揪心。情不自禁的抱了一下对方後,他便跳上了船。船上的人都是一副唾弃的嘴脸,不过他选择无视。
铭泽是在海边认识宇昇的。
当时还只是少年的他也不多想什麽,只是偶尔会到离家不远的海边散步,尤其是在不甚酷热的午後。坐在温度逐渐散去的柔沙上,感受碎浪轻轻拍上脚踝,总会感到莫名的平静。至少对他而言是的。
他到海边的时候通常都没什麽人,也因此,他那天才会一眼就注意到正在岸边,对着一大堆木条,摆弄着什麽的对方。
看见的当下,他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打算去探究,话虽如此,对方却不分青红皂白地前来搭话。
「抱歉,那边那个,能来帮一下我的忙吗?」
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少年走到他面前,大而化之地笑着开口。他当下不由得有些愣住了,一部分也是因为被唤作「那边那个」而有些不悦……话虽如此,他当下还是耐着性子走到对方身旁,毕竟自己本来就有些好奇。
而在凑近的当下他就清楚了,对方正在制作木筏,目前还只是半成品。
「啊啊,太好了太好了,抱歉,你把那边压住一下。」
对方一面说着,一面扛起一根粗重的木条,语气有点随意使唤的意味。铭泽微微蹙眉,又觉得不太高兴了。
「……你也太没礼貌了吧,连名字都不知道还要我帮忙?」
铭泽没好气地说道,而对方的眼珠子转了转,才伸出手,笑着报上自己的姓名。
「我叫范宇昇,你呢?」
看着对方露齿而笑,他一瞬间觉得,对方笑起来其实比他想像中好看……随後他又想起这不是现在的重点,因此一下就忘了这件事。
「……邱铭泽。」
他勉为其难地伸手回握,而宇昇则相当幼稚的用力摇着手。
「以後请多多指教罗!铭泽──」
「喂!」
铭泽立刻把手挣开,宇昇还是一副开玩笑似的嘴脸。
「好啦好啦,那可以帮我压住这里吗,铭泽?」
听他这麽问,铭泽看上去才总算比较能够接受,替他压住木杠的同时,还顺口问了一句。
「你会做船?」
他带点狐疑地望着对方。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和自己同龄,不过看上去差不多,顶多也就是十三、十四左右吧,这种小孩子想做出一艘船来简直算异想天开了,至少在他的认知来说是如此。
「会啦,我们家靠这吃饭的耶。」
宇昇相当有自信地说道,并捞出口袋里的麻绳。铭泽觉得单凭这个就说自己会做,似乎没什麽逻辑可言,不过看上去对方应该不是很在意逻辑的那种人,於是他也就随便了,反正多半说服不了宇昇。
趁着对方在系绳的时候,他多观察了几眼。其实宇昇并不是特别好看的那种小孩,但就同辈而言,应该算得上是他所见过很特别的──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皮肤晒成漂亮古铜色的孩子。那是属於海的其中一种颜色。
他不由得有些出神,因此在宇昇叫他帮忙压住下一根木条时,心不在焉的他,不慎被还有些粗糙的表面划伤指尖。
「啊……」
他轻呼一声,并迅速把手抽回,而宇昇见状则立刻凑到他身旁,迳自拉过他的手看了一眼後,便二话不说地往嘴里一含。
「咦,等……」
见状,铭泽连忙又想缩手,然而宇昇的掌握比他所想的还要牢固得多,於是他也只是等对方自认为「消毒」完,并把他的手放开。
「好啦,没事罗。」
宇昇冲他笑了笑,接着又像什麽事都没发生似地,继续做他的木筏。而铭泽则愣在原地,前所未有地尴尬。
指上的伤变浅了点,双颊却渐渐红了。
隔天下午,铭泽又来了海边一次,这次是应宇昇的邀,把昨天未完成的木筏彻底做完。接续昨天的进度,倒是很快就完成了,而宇昇则兴致勃勃地打算来试乘。
「来让它下水吧!来,你推这边。」
宇昇站在木筏的其中一端朝他招手,而他虽然乖乖跟了上去,不过看着似乎有些不成熟的成品,他仍不由得有些存疑。
「这个……真的能坐?」
他充满不确定地说了句。姑且不管他身上的衣服会不会湿,他实在有点担心这艘木筏会在水上解体。
「没问题啦!我做的一定安全得很!」
宇昇信誓旦旦地这麽说。铭泽还挺想知道对方究竟是哪来的自信,但想来应该得不到什麽他认为合理的答案,所以也就不多问了。
木筏缓缓进入水中,而且出乎意料的浮得相当平稳,不过这当然不代表就一定能坐。话虽如此,宇昇还是相当无畏地一跃而上,铭泽不由得感到紧张。而木筏在他轻巧的动作下,只是稍微晃了晃便又平静下来。
「你看吧!果然没问题的,上来啊!」
宇昇朝他伸出了手,不过他当然没有对方那麽好的身手,当下有些笨拙地攀在一边,才勉强爬上木筏。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摇晃,还是宇昇拉住他才坐稳的。
「既然上来了,我们就稍微划出去罗?」
说着,宇昇拿起被他闲置在一旁的桨──其实就是一片木板──没等铭泽同意就迳自往海中央划去。起初後者还因为晃动而惴惴不安,但也很快就习惯了这种感受,甚至稍微把脚探进水中,感受海的冰凉。
深谙水性的宇昇,很轻易地避开了浪,到达较为风平浪静的一带。铭泽回过头去,才意识到他们离岸边已经非常远了,要是这艘船出了什麽事,他很确定自己一定游不回去。
「这样……好吗?这艘船不会有问题吧?」
他略带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安,而宇昇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没事啦,我又不是那种想『变成海』的人。」
闻言,铭泽立刻想问那是什麽意思,然而这时一阵略强的浪打来,使得整艘船猛地晃了一下,铭泽紧张之余便向後倾,因而就这麽跌入宇昇的怀里。
「还好吗?」
宇昇的声音就近在耳畔,有些担心地问道。承接他的臂弯比他以为的还要结实,铭泽不知道自己为何害羞,只是弱弱地回了句没事。
脸莫名又开始红了。如果对方问他,他决定归咎给夕阳。
在那之後又过了几年,两人都上了高中,不过彼此交流的地方也不是学校,多半还是这个沙滩。
也是在那时,铭泽才终於问了他一直都感到在意的事。
「宇昇,『变成海』是什麽意思?」
这麽问时,铭泽把玩着脚边的沙。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不过语气却相当认真。
「嗯?怎麽突然问这个?」
宇昇温柔地搂着他的肩回问。此时两人的关系已经不需多言,或者说是没人会多说些什麽,就当作这是个半公开的机密。没人承认,也没人否认。
「你小时候不是这麽说过吗?」
铭泽看向转头宇昇。落日赤焰般的光芒凝聚在他眼中,彷佛象徵了他的殷切。话虽如此,宇昇还是一副没什麽头绪的模样。
「喔……是喔……」
看起来,宇昇显然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是什麽时候说过这种话了,不过他也没打算要全部想起来,反正只要能解惑就行了,於是他很快就放弃回想,直接笑着回答了对方。
「『变成海』是我们村子里的说法,意思是死在海里。」
闻言,铭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只是因为这个词的语意实在称不上好,所以当下他也只是很含糊地应声。
「喔……」
在这之後,他便没有继续说什麽,只是继续看着眼前被染成赤色的汪洋。浪淘渐渐接近他们,涨潮了。
「对了,我记得这是有个传说的。」
沉默半晌後,宇昇冷不防地开口,使得铭泽好奇地看向他,而前者则顺着说了下去。
「从前,有两个少年违背天意相恋,於是上天把两人变成了海水。两个少年在一片汪洋中相遇,却再次被天神发现,因此把两人硬生生分开到地球的两端,见不到面的痛苦,使两人的心逐渐冷却,从此,地球有了南北极。」
宇昇相当简洁地说完了这些,听来应该省略了很多东西,却让铭泽感到莫名的不安,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铭泽?」
宇昇带点疑问地开口,而铭泽则在沉默了一阵子後,静静出声,声音有些发紧。
「……我不要那样。」
短短的五个字,却饱含最为深刻的恐惧,见状,宇昇一把将他搂进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背。
那是比任何港湾,都要让人忘却风浪的所在。
彷佛,就跟他接下来的这句话,一样坚定。
「别怕,就算有一天我们都变成海了,我也会找到你的。」
其後又过了三年,两人从高中毕业,而宇昇也开始要为家里帮忙,因而偶尔会出海,每次出海,铭泽总会到港边送他。
一出海常常就是好几天。宇昇不知道人在陆上的铭泽是怎麽想的,他只知道,自己在海上没有一刻停止思念。要是两人的思念能跨过陆与海,转而在空中相会那就好了。他这麽想。
他站在甲板上,呆呆望着眼前平静的海面,天空逐渐堆积着阴翳,看上去很快就要下雨的样子,既然如此,总该做点准备的。
一回身,他才察觉事态不对劲。
身後的海上,泛灰的云层堆积,堆成一个不匀称的柱状。
……暴风雨?
甚少出航的他第一次遇见这个情况。只见所有人都忙着相应的准备,纵然心中慌乱,动作却毫无混乱,毕竟现在不是混乱的时候。
他也立刻上前加入帮忙的行列。看着远方看似无害,却比一切都更凶猛的云旋,霎时,他又想起自己和铭泽所说的话。
他所说过的,一个漫天大谎。
「变成海」其实根本不是什麽传说,纯粹他们村里的俗话,意思是「变成海的一部分」,不过意思确实没错,就是指死在海中。
……对不起,铭泽。
每每想起自己的谎言,他总在心中这麽道歉。
即便如此,他宁愿相信自己说的谎。宁愿,像铭泽一样相信。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死的时候,感到有些希望。
所以──
一向深谙水性的宇昇,就这麽变成海了。
这个消息辗转传到铭泽耳里时,带来的冲击完全不是他所能承受。行屍走肉般地过了几天後,他又回到他小时候最常去的海滩。
那个,他与宇昇邂逅的地方。
沙滩的一隅,是他们过去携手造船的地方。他彷佛还记得两个素未谋面的少年,是怎麽在生疏的互助下,熟悉彼此。
时至今日的海,用同样的夕阳,推着同样的浪潮,然而他们过去同心协力做出的木筏早就坏了,也许,和其中一个主人一起变成了海。
「宇昇……」
他缓步走进海里。冰冷刺痛着他的脚踝。这不是他所知的宇昇会有的温度,他不是这片海。
宇昇……如果我找遍所有的海,一定会找到你吗?
他在心中这麽问,回答他的仅是一阵阵的浪涛。在海的嘈杂之中,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啜泣。
……拜托你,告诉我,会……
他的泪水滴进海中,只是被浪席卷,一点涟漪都不泛起,而他丝毫无感,只是又往海前进了一步、又一步……
寻找着海的他,就这麽一同成为了海。
最後的最後,他在完全沉沦前,感觉有股力量,把他轻轻围住。
那是一道,极其温暖的海流。
他相信,那就是宇昇,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