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最初，很简单，却记得很深。
手机铃声响起，我停下手边看到一半的案件资料，接起电话。
「依晴，在家吗？」传来的是熟悉的沉稳嗓音。
我嘴角微微上扬，笑着回答：「在阿，怎麽突然找我？你们要打官司吗？我可以算友情价喔！」
「大律师，我们想找大学同学罗依晴聚会，要排到你的案件中吗？」电话另一头的声音突然变成另外一抹甜美的女声。
「聚会这种案件，我随时都愿意接，随时都能排。」我的笑容拉的更开，站起身子，走到一旁的书柜，看着上头摆放的照片，「什麽时候？就我们三个吗？」
「今天晚上，河堤那间西餐厅，四个人。」电话里的女声回应，「今天是什麽日子，还记得吧？」
顿时，一阵悸痛在胸口扩散开来，但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就此消失。眼眶热热的，我坚持不让眼泪掉下。
「嗯，记得，」我拿起那张照片，走回椅子坐了下来，「那晚上见。」
切断电话之後，我看着那张照片上四个人的身影，最後视线停留他的身上，凝望着，好久、好久。想着那些让我蜕变的日子，那个让我的笑容不再虚伪，让我笑着单恋的男孩。
「生日快乐，以茗。」我笑着，却无法忍住泪水。
那些，我们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的故事。那些，我们笑着面对自己的日子。
认识你的那年，我十六岁，你十六岁。
爱上你的那年，我们十七岁。
笑着单恋你的日子，从十八岁，一直到那张图送到我的手里为止。
但爱你的日子，一直到现在……我二十八岁，没有改变。
我的人生不是一个太美好的故事，打从我体认到这件事情以後，我就努力的告诉自己，要笑着。很努力、很努力，即便有时只剩伪装的笑容，也要撑下去。甚至到最後，我差点忘了什麽才是真正的笑容。
还好，那一年，我爱上了他。
镜子里面倒映的我，整齐梳理好的头发披肩，穿着学校的制服，确认过没有黑眼圈。一切看起来很棒，就像一个青春活力的高二少女。但，还少了一点。
「今天也要笑着，不管发生什麽事情，都不能露出哭丧的脸。」喃喃着，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地勾起嘴角。
要迎接十七岁生日的高中少女，家庭环境是悲惨人生的开端，但她拥有最精采花样的高中生活，偷偷暗恋着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身边有几个要好的知心朋友，最後打动心目中的王子，一份美好的爱情拯救她的人生。这是个往往让人不舍，但结局很幸福的高中生故事。
从小看过那麽多小说、电视剧里头的高中生活，让我傻傻地期待当上高中生的那一天。曾经，我也抱持着一股傻劲。不过很可惜，这样的幻想早在踏入高中校门前完全破灭，我的人生和那种浪漫甜蜜的剧情设定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的故事，只能建立在坚强笑着、努力生活着之上。打从国三毕业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现实世界的爱情，往往悲伤、让人难过。
「我出门了。」机械般冷冷地说，拿起桌上爸爸准备好的早餐，我快步的走出家门。
我一秒也不想多待在那个家。
少了一些重要的，也多了一些其他的。相互作用後，家的空气中只剩下让人不知所措的烦躁。
小学三年级那一年，妈妈和爸爸大吵一架，不久，妈妈再也没有回来。每次我哭着问爸爸：「妈妈去哪了？为什麽都不在？」
他往往回答我：「妈妈只是去很远的地方工作，过一阵子就会回家的。」
那个时候的我，即便再怎麽想念妈妈，我始终不敢多哭闹几声。因为我害怕，爸爸会生气，会离开我的身边。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妈妈没有回来过。我慢慢的察觉到，爸爸只是在安慰我，只是在说谎。而我也学着不再为了这件事情对他哭闹，因为我知道，妈妈离开了，跟着别的男人永远离开我和爸爸的身边。上了国中之後，我变得独立，爸爸回家的次数也开始骤减。家里面属於他的东西一样、一样的变少。他的手机桌布，再也不是和我的照片，而是另外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我知道，那是爸爸的新女朋友。
即便无法接受那个女人分享爸爸的爱，多次的想过要大吵大闹把爸爸留在家里、留在我的身边，最後我总是选择舍弃那样的想法。我没有立场去阻止爸爸拥有另外一份爱情，我只是他的女儿。何况，在我的心底深处害怕他的离去。我怕，如果我不喜欢那个女人，他会生气，会像妈妈一样，就此从我的世界中消失。所以我忍耐，我告诉自己：只要爸爸还在乎我就好了。
即便，那些在乎可能只剩下一点点。
但只要在我生病的时候，他在。我哭泣的时候，他在。我因为各种学校的压力而感到痛苦的时候，他在。这样就够了，我不会去干涉他其他的事情。只要，我还拥有和他的小小天地──这个家。
而一切在升上高一的暑假时，完全变了样。在感情上，我被付出三年感情的男孩欺骗，而那个女人也在此时走进我们的世界，在那个夏天侵入我的家。不是我故意将她当成敌人，只是那年暑假偏偏是我最痛苦的一年，最需要爸爸在的时候，她却分享了爸爸所有的爱。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年夏天，爸爸为了她对我的吼叫。
洒了一地的牛奶，房间很快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奶味。浓的让人烦躁，好想逃离。我楞楞地看着掺杂在那滩牛奶中的碎玻璃，喉咙哽着难受，哽着喊不出口的尖叫。耳朵立刻传来一阵怒吼，我紧咬着唇，冷眼瞥了爸爸脸上气愤的表情，一旁陌生的女人带着受惊吓的表情，伸手拦住爸爸。
「罗依晴，你那是什麽态度？回来看到人也不会叫，就转身上楼，要不是你阿姨拦住我，刚刚我就把你叫住骂一顿了！现在她好心泡了热牛奶要给你，你到底在不懂事什麽？」
我撇过脸，什麽也没说，静静地挨骂。我不知道应该从什麽开始讲起，要说其实我根本不想要什麽新妈妈，要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的事情，还是要说我觉得自己很可悲，全世界的人都舍弃我？到底，身为父亲的你有多久没有好好关心我了？
我想呐喊，我想不顾一切的大哭，但却怎麽也做不到。面对爸爸和「阿姨」，面对这个世界，我真的很累。我只想一个人，什麽也不要去想好好的睡一觉，最好睡了就不要再醒过来。
只可惜，睡觉的时间只有一个晚上。怎麽赖床，也只有那短短的几个小时，除非停止呼吸，不然我不可能躺在床上永远不醒过来。
那年夏天，当我被感情背叛，当爸爸为了别的女人第一次吼我，当我们父女心里起了疙瘩，当我被现实逼的乖乖屈服，接受别的女人走进我的世界，接受我和爸爸之间除了早晚的嘘寒以外不再无话不谈，从那之後，我就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什麽事情，我都要勇敢笑着。
走进教室，我放下肩上沉重的书包，拿出刚刚在桌上拿的土司，准备开始享用早餐。
「依晴，早安阿。」此时林晨楷走了过来，在我桌上放了一张卡片，「生日快乐！」
他笑着，笑的很灿烂，那种笑容应该班上一半以上的女生都会为之疯狂。从高一和他同班，他就是个十足的王子形象的男孩。制服相当整齐地烫过，黑发微微盖住左眼，身高一百八十六公分，明明是篮球队他的皮肤却没有想像中的黑，没有打篮球的时候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温文儒雅的读书人。对，他就是所谓学校的风云人物，体育好、头脑好、个性温柔开朗。
但，在我的眼里不过是个滥情的人。对每个女孩一样好，温柔体贴完全不会偏心。
高一的时候，几乎全班的女生都被他送过生日礼物。就算我们班的感情确实还不错，但全班会送礼物给每个女生的也只有他一个。林晨楷的身边从来没有固定站着哪个女生，但几乎所有的少女心都为他倾倒。据其他人的说法这种举动是贴心、温柔，但看在我的眼里只不过是滥情罢了。我也不是讨厌他，作为一个朋友、同学，他是个好人，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的王子形象。总觉得，很虚伪，很烦人。
因为这种惯性温柔，是最吸引人的毒苹果。最让人着迷，却也最伤人。
在我知道高二也和他同班的瞬间，我就知道，绝对逃不过这张生日卡片，以及班上其他女生的羡慕目光。
「谢谢。」我勾起嘴角对他微笑，然後将卡片收进抽屉。
随之，女生一个接着一个慢慢凑近，开始问他为什麽要送我卡片。虽然看似普通的对话，但谁不知道，她们一边问一边是在猜测林晨楷是不是喜欢我之类的。
「我们只是朋友，晨楷习惯在朋友生日时送卡片，我们高一的时候全班感情很好，班上的人都有收过。」我撑起笑容对着围在我座位旁的女生说。
林晨楷看了我一眼，尴尬的笑了笑。或许，他没有想到我会笑着对一群还没很熟悉的同学说这些。
我是很不喜欢接近陌生人，也很厌倦去熟悉一个陌生的环境。但应对新同学，我并没有不擅长。反正，不管是谁都一样，只要你笑着、轻声细语的说几句话，大家就不会把恶意的苗头放在你身上。
就这麽简单罢了。
而且，努力的笑着，对我来说也没有什麽不好。至少，可以让我暂时忘记，那些讨厌的记忆。让我自己知道，我可以很坚强、很勇敢。
在林晨楷和班上女生的交谈中，我的手机突然震动，传来的讯息这样写着：罗妹妹，生日快乐。
我不禁勾起微笑，快速地发了讯息回去：谢谢，不错嘛，这次没弄错了。夏傻茗。还有，别叫我罗妹妹！
原本有些闹烘烘的林晨楷和其他女生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从我的位子散开。我满意地将手机放在桌上，拿起早餐正准备开始享用。不料，却传来叫我的声音。
「依晴，外找喔！」林晨楷在女生群中朝着我的方向喊，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窗外看，头发染了一些咖啡色掺杂在黑发中，黑框眼镜的身影。全二年级就只有他是那个造型，他站在窗边挂着一抹诡谲的笑容看着我。
无奈地放下不知道已经打开几次，却一口也还没开始吃的早餐，我走到教室外。
「今天我生日，不可以报仇或反驳！」走到他的面前，对方还没开口，我就警告在先。
「哎呀呀！不愧是罗妹妹！一下子就知道我上来干嘛！」他嬉皮笑脸地回应我的一脸严肃。
「说过多少次不要当大家的面叫我罗妹妹！我才比你小两个月好吗？」别过头，我不悦地回。
「罗妹妹很亲切阿，为什麽不能这麽叫？」他笑着将我的身子转回面对他，接下去说：「不过聪明的罗妹妹，还是有猜错的地方喔！」
他的笑容勾的更深，让我更加不悦。眯起眼，我缓缓开口：「都说不要叫罗妹妹了，你真的──阿！」
话才说到一半，突然有股冲击往我们的身上撞上来，我们的重心突然间不稳，原本以为我会正好背向地板用力的撞下去，没想到在尖叫之後，疼痛的部位和原本想的不一样，连受伤的程度也是。在跌下去的同时，以茗抱着我侧过身，让我们都往侧边跌倒在地，以至於我没有惨烈地用後脑杓撞上地面。
「以茗，你好了没阿？不是都说还有五分钟就……打……钟……了。」我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另外一抹声音从楼梯跑了上来，声音的主人楞楞地掺杂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我们两个抱在一起的模样。
「依晴，还好吗？」以茗扶起我的身体，细心地问。
我点点头後，目光落在以茗後方那个跑上来的少年。他的发型和以茗差不多，前面的头发自然地垂向右边，但他是一头黑发，制服像是外套没有扣扣子，套在身上，里头是一件黑色的T-shirt。
「昕岚。」下意识地小声喊出他的名字，我的目光被他错愕和掺杂的悲伤吸引。
以茗和我从地板上站起来，昕岚向我瞥了一眼，随之从我身边把以茗拉走。
「你在干嘛阿？在走廊上说话也可以跌倒？」昕岚紧皱眉头上下打量着以茗，确定他是否受伤。
「是有人跑过来撞到我好吗？我没事，别那麽担心。」以茗自然地伸手压着昕岚的肩膀，温柔的口吻说着。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
「又来了。」我心想。
那一瞬间，又是一种自己和他们的距离好远、好远的感觉，在以茗和昕岚之间，有一种我无法靠近的默契和氛围存在。
突然，上课的钟声响起，围观的人群开始散去，一一回到自己的教室。
「没事吧，依晴？」林晨楷的声音从窗边传来，我回过头说了句没事，稍微整理一下有些不齐的制服，无奈地看了一眼笑着道歉的以茗和依旧冷酷一号表情的昕岚。一个不小心，我就这样对上昕岚的视线──充满敌意的眼神。
说不上来的感觉在胸口萦绕，心揪得好紧。
「昕岚应该很讨厌我吧。」我敛下眼，心底暗自这样对昕岚的眼神做了解释。
转过身，我正准备进教室，一股力量突然拉住我的手。
是以茗。
「等等，依晴，你忘了这个。」他塞了一个小盒子给我，然後再次露出他的笑容，但这次，这个笑容不那麽意味深长，让人烦闷，而是很单纯、很浅的微笑。我楞楞地看着他，脑袋不知怎地突然一片空白。
「生日快乐。」他说。
「夏以茗，你快点！」当我还楞在以茗突如其来的微笑中时，後方的盺岚已经不耐烦的唤着他。
「谢谢。」我回过神，低下头小声的说。以茗很快的说了句：不客气，然後转身快步地跟上盺岚。
看着手里的小盒子，脑海里面不经意地浮现以茗方才的笑容，心，竟然不规律地跳动。这让我有些慌乱，摇摇头，我快步走进教室，回到位子上。
罗依晴，你在想什麽？干嘛在意刚刚那个笑容，不可以再让自己被当成笨蛋耍了。
「他是夏以茗，那个看起来很忧郁沉默，但其实很爱欺负人的夏以茗。」
我反覆地在心里默念，想说服自己忘掉刚刚的笑容。
夏以茗，那个不小心记得我，而我也不小心记得他的男孩。我没有想到，去年的那件事情，他会还记得。然而，在发现彼此都还惦记着那件事情之前，我们谁也没有料到，会因此拉近我们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