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iL maRe】 — 【iL maRe】(7)

正文 【iL maRe】 — 【iL maRe】(7)

「病人要求要去海边?」所有相关人士一听到这个请求,无一不皱起眉头,「太为难了吧,她自己应该也清楚……」接下去的话不用明讲,在场的人彼此心知肚明。

住於安宁病房的患者,通常为重症末期之病人,随时都须有「离开」的心理准备;换句话说,这亦可能是她最後的愿望。

一般而论,通常病房的社工服务员等会尽量协助、在能力许可范围内达成病人本身的希望,让他们对人世不留下残缺的遗憾──不过依照眼前这样的一个诉愿,事前的准备作业定不脱於繁琐,并非轻而易举喊出发即可成行。

医院的立场仍有各个方面的考量,倘若一路上有某些不乐见的突发状况,谁也不敢保证、且承担不起如此重大的责任。但,又狠不下心藐视一位癌末病患提出的请愿。

「家属的反应如何?」经过短暂的思考评估,黎青面色凝重地询问前来通备的护理人员、关於患者家人的决定。

这个床号刚好是他负责的范畴,无论如何都置身不了事外。

「他们想要办理出院……」即是倾向同意。不意外的答案。

闻言,黎青将眉头锁得更紧,「问过主治医师,看要不要签署自动出院同意书,再考虑後续吧。」

印象中,他们那一家子似乎不具特一的宗教信仰、平日来访的多为固定友人,在安宁疗护里所强调的心灵支持,不知究竟帮助他们到何种程度──然而,这家庭隐约靠奇妙的平衡在运作着的样子,虽宁和平静,尚不趋於死寂。

他可以理解欲实现最後的愿望那份宝贵的心情,可是……为什麽地点要选在海边?针对这点,黎青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能完全否认这种额外的工作,多少给他们带及了些许困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最少人家没有举出类似想去环游世界等,摆明了天方夜谭的请求。

「你去就好……你有能力应付突发状况吧?」得知前後始末、且在最後关头时,头顶上司拍拍他的肩:「这也算个经验,当作学习吧,试着独立一下,会有人帮你的。」一句话,责任便交移到黎青身上。

美其名为「学习」,说穿了不过他不想接如此的「杂事」罢了。

毕竟是菜鸟中的菜鸟,他没立场反驳和推辞。

而後根据患者的病况进展,在医疗团队多方评估、慎虑下,终於选定暂时离院的日子。陪出访的小组除了社工人员、家属跟一位资深护理人员,黎青自然而然的成为其中之一。

犹然记得,蔺小直是他们一行人抵达海边过後没多久才匆匆赶至的,接着默默地陪在一旁,无过多的举动及表示。

之前曾於病房里见过他数次,因此对他尚有印象。

蔺小直的表情不具太多愁忧,整体论来堪称帅气的五官染着沉稳的气息,颀长的身影、率性流行的穿着打扮在一票医护团队人员内显得格外奇特──无形中令自己植下深刻的注意力。

黎青并不特别认为海有大家颂咏的那般美丽,尤其在老天爷的不赏脸之下,放眼望观,蓝天碧海的景致不再,凄凉的海畔如今充其量是灰漆一片。

海天分界不明显、沙滩颜色湿沉,风吹拂着挟带浓重的潮味,张口说话怕还会不小心吃进尘沙──或许他天生即隐含扼杀浪漫的基因,一一拆开来分析,漫天美景也不过如此尔尔,难再和其它欣赏的情绪凑在一起。

像是感应到人们对不可抗命运的无奈,大自然漾着孤寂,搭上有心人士的静谧,很难判断当中的气氛究竟是异常的和谐、亦或变相的突兀。

除去四周零杂、刻意压低的交谈音量,他们之间传斥着的,就一首先前红极一时、耳熟能详的歌曲──男主人送给女主人、心知肚明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最浪漫的事」。(注:词/姚若龙)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後坐着摇椅慢慢聊……』

低沉、瘖哑的嗓音,徐缓却未曾间断地持续。

跟即将面临、迎接的永久别离对应下,这首歌歌词里所勾勒的意境,不啻是种讽刺。

黎青本来担心还要面对他们、无论是谁,情绪失控的时候,他甚至事先设想了一些状况、在脑子里模拟解决之道,作万全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一旦真正面临……却出乎意料之外的平和。

数周实习的日子,难免见过生离死别的场面,然而这种「跟访」式的参予实属第一次。

与众不同的一家人!

如此的宁静,反倒更让人难受。

思索蔺小直的一番话──说他太冷血无情……又不完全像,黎青不相信他全然无动於衷;或者他们的家庭向心力十足,用不一样的方式表现出来呢?

真的有所谓「最浪漫的事」,值得人去不断探找「许愿」的对象吗?然後心甘情愿在对方身上投注一辈子的岁月,共同历经数十寒暑,看着伴侣脸庞上逐渐雕刻出光阴的痕迹、风华淡去,也不离不弃?

那片海,到底有何种魅力带走一个人最後的时光、倾注残存的相处时间在这里?

忧伤的海、衬着充满憧憬的调子……蔺小直的问句背後,会不会是一个晦涩的答案?

☆☆☆☆☆

这次的经验没有使黎青学到太过於专业的技术,不过,他觉得心里一股难以言欲的异样似乎隐约被撩拨了。

没办法具体形容、又盈满多时的情绪,绝对跟蔺小直的言语脱不了关系──为什麽当初要义无反顾地哉入医学这行?

问得真好,近来一段日子,他也不停地问着自己。

从尚未实习到几个月後的现在,和同窗友人间彼此交换心得时,所接触的多为对医学渐失热诚的言谈。大家因着不一样的理由,产生相似的退却、旁徨和迷惘,就像他快遗忘了原先的决心与斗志,不再有着信誓旦旦、屹立不摇的冲劲,看待唯一的目标彷佛是那样理所当然。

除了书本和临床的落差,对他们这群实习生而言,最大的考验无非是一下子亲临了「人」,建立医病关系,突然开启他们封闭的对外互动,让人措手不及。

他们的第一项功课必须先塑造出一个专业形象。在忙碌、杂烦、且重复又万变的生活中,穿梭於受伤、血肉馍糊、濒死和丧失心智……等枚不胜举的病患里头,学习面不改色的功夫;然後便得再学会如何变得麻木,才不致於在每一个哀戚、苦痛纠结的场合,跟陌生的患者家属一起掉泪。

但,当医生和病人之间,只剩下疾病与药物,将会是个多可悲的利害关系?

眼睁睁看着理想和抱负一点一滴地流逝,他徒增心急,却又忍不住冷眼旁观──放弃及继续里双面的抉择,蔺小直居然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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