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小直，你先放开我吧！」踏出PUB，缺乏一层「同类相护」的屏障，意识到两人牵手的行径毕竟不容於社会常理，黎青不厌其烦地开口提醒似乎不具自觉的蔺小直。
「医生，你怕别人看出什麽吗？」一段沉默过後，他才徐徐回应：「反正，内行的人都深知那间PUB的性质，再掩饰也无济於补了。」侧偏着脸、略微细长的桃花眸子一眯，轻轻扫了身後人儿一眼。
仔细一瞧，不难捕捉到蔺小直无意隐瞒的笑意，犹在说道「你死心吧」。
「你、莫非未曾耳闻『聊胜於无』吗？」即便从里面走出来、成双成对的人真的「有什麽」，好歹懂得矜持一下；像蔺小直这样明张目胆、大剌剌的作风，摆明了在印证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嘛──他本人不介意，当事者之一的黎青却受不了其他人加诸己身的打量。
并不是每个人都习惯活在镁光灯聚焦的圈圈当中，然後处之泰然──尤其那些享受夜生活的晚归人迳把眼神放在他与蔺小直双手交握的地方，表情上错杂了满满的惊讶、了然、不屑和睥睨──那种肆无忌惮、不假掩饰的无言批判，比犀利的言语攻击还叫人难以忍受，黎青奇怪他居然可以无动於衷。
「我国文造诣不好耶。」他痞笑道。
「那现在正好给你机会教育！」黎青瞪着他。
「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走了几条街、再拐了一个弯，蔺小直停在一辆银色的轿车旁，此时，黎青终於得以脱离他的「魔掌」，「上车吧，骑士，需要我替你开门服务吗？」自然而然地绕到副驾驶座的位置，他好整以暇地等着黎青接下来的动作。
「我自己会开！」这种说法对他来讲根本不是恭维，他白了蔺小直一眼。开车门、发动车子等如此简单的程序他还记得好不好，就算表现得不够熟练透露自己生涩的技巧，但也不想想是谁害他必须面临进退两难的窘境。
「那你怎麽还站着不动呢，别告诉我光用眼睛、靠念力拼命盯着它瞧，就有办法命令它开回去喔。」单手支撑倚在车顶上、隔着车宽的距离望着黎青，过了半天依旧不见他有所作为的蔺小直不禁笑谑：「不必一副坐如针毡的模样吧，医生，我跟车子又不会吃了你。」
「少罗唆，我知道啦！」脸色微微一变的黎青红了双颊。
「既然如此，请问医生尚在犹豫什麽呢？」轻挑高眉、半偏仰着脸的蔺小直在看似挑衅的表情下，其扬起的唇角锦上添花地跟着招摇出恶质的弧度，「相较那些第一次见面便可上床的人，叫你送我回去已经不算什麽了。」
换句话说代表他得感谢他罗？真是天大的恩赐啊！还有，他非得使用如此露骨的字眼来打比喻吗……瞬间、黎青堪称秀气的脸庞急速涨红：「少、少扯些有的没的，上车啦！」
不承认被蔺小直轻佻的言语激得心跳骤增、脑中顿时涌爆出某些「儿童不宜」的限制级画面，逞强的他索性抛开最初的顾虑，不顾一切、一股作气地完成连串的动作──虽然明明清楚是激将法，他仍蠢得往圈套里跳……正式坐到驾驶座上的黎青懊恼着，认命地系上安全带。
「我先说了，蔺、蔺小直，」原本习惯在别人姓氏後面冠上尊称，但开口後又觉得仿照旧法称呼他不太妥当，下一秒即不自然地改口：「事实上，我有一段时间没碰车子了，所以……」後果不敢保证。黎青要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免得届时出了「万一」，他才不会走得不明不白。
「别担心，医生，咱们彼此彼此。」无所谓地耸耸肩，蔺小直灿然一笑：「我忘了告诉你，其实在这几天前，我多半使用的车子方向盘都在右边、靠左行驶，所以说，距离感还调不太回来。」
记得第一次开车时，他甚至本能的驶到对向车道，若当时没有来往的车子朝向自己笔直的开过来，说不定他会毫无所觉继续横行霸道下去。详细的情形就不用多述了……蔺小直调皮地眨眨眼。
根本是半斤在提醒八两……黎青扯扯嘴角，「那你还敢开来高雄？」长途车程需凝聚的精神力对一个生手驾驶而言得耗上双倍的体力，通常他不做此类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本质上亦属「半生手」的蔺小直应该不会不懂这个基本道理吧。
「比较方便啊。」他理所当然地答道。
难得有机会在自己的车子里占据副座，系上安全带的蔺小直顺便放低座椅的高度，调整到最舒适的姿势──看起来相当享受此趟有人服务的感觉。
黎青无言地看他一眼。
蔺小直捕捉了他的眼神，他淡淡笑着、也不明说。在酒精催化的效用下，最後黎青发现时，他已经在闭目养神了。
「就这麽放心吗……」他一秒都不能大意，身边却有人呼呼大睡……黎青喃喃嘀咕着，颇不是滋味。
然而，睹见蔺小直轻松安稳的模样，他原先紧握住方向盘的手和僵硬万分的身子、不自觉受於一片祥和气氛的感染，逐渐趋於合缓，慢慢放松起来。
连他亦不曾察觉如此细微的变化。
☆☆☆☆☆
他对蔺小直降低防备了吗？当黎青倏地惊觉到无形中已经和一个陌生人相处了大半的时光後，油然而生此疑惑。
蔺小直呢？他是否也不再紧凑竖着防备，否则怎能安心的在只有两人的密闭空间里头毫不掩饰地熟睡？
纵使彼此认识不深，黎青看的出来……蔺小直是擅攻於心计的人。
他可以跟任何不熟的人打成一片、可以恣意散发自身的魅力、不吝惜和其他人分享愉悦的笑容──不过却让人意会不出，全部他所施予、展露的表相，究竟藏了几分真实。
蔺小直作足了表面功夫，成功打入人群中，甚至更耀眼地存在，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反而容易使人忽略掉其它深层的质物……只要他不愿意坦承、曝光，即有法子以看似活泼外向的性格为引导、带开众所瞩目的焦点，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黎青知道先前在他身上隐约嗅觉的格格不入代表什麽了──PUB里与海边呈现出来的蔺小直之所以不同，通通该归咎於他完全无可挑剔的保护色，欺瞒住大众的眼睛。
正确而言，或许两种迥异的性格其实仅为他伪装里的一小部分。没有人晓得：褪去这层保护色，有着哪些事物驻进了他内心深处的空间角落。
蔺小直是个危险人物……黎青始终如此认为，他强烈的戒心在之前几段对话中均可观察到。他以为像这种人会时时刻刻把自己武装在无懈可击的最佳状态……没想到他一坐上车就沉稳地睡去。
好像……很信任自己似的。
黎青不免嘲笑过於自作多情的解读这个也许不带任何涵义的小小举动；然而，心中一股声音又背道而驰地欣喜着。
专注在路况之余，伺机分神打量这位跟他颇有缘分的「前病人家属」。
他并非那种帅到令人惊艳一型的美男子，却具有促使人留恋的独特气质。他身上的灵性深沉、幽远、神秘，也挟杂一丝虚伪，无心和热情两相冲突下，让矛盾活化了眉宇间潜藏的傲慢与优雅，将两项截然不同的性质巧妙融合，然後突显出该是互相截长补短的五官──偶尔眯起之傲视与探询的敏锐眸子、挺度适中的鼻跟老爱抿着但总常微微扬高的唇瓣……搭上少说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的颀长身材，老天爷对他不算太刻薄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要说是那和一般人不甚相同的性向吧。
因为家中有位精神专科主治医师的母亲、再者自己本身多少备有基本的知识，从小耳濡目染，黎青知道性向特殊者通常并非当事人之意愿。
谁喜欢活在异样的眼光当中？他虽不排斥这类族群，不过台湾普遍的社会风气依然不能接受同性恋者……只是，经历PUB外那一段路因「牵手」问题的僵持不下，蔺小直旁若无人的行径让黎青不禁怀疑：说不定他根本不把自己的性向当一回事。
不刻意张扬、不一味隐瞒，一切顺其自然──究竟是他的坦直率性，亦或他不在意世人怎麽地滋生蜚语呢？
与其昧着良心猜测蔺小直恶劣的性格中尚有一丝诚实，黎青倒宁愿选择相信後者：任凭外人如何毁谤造谣，对他来说皆无关紧要，因为他只生存在自己架构出来的世界里头。
「医生，你知道车祸会发生的两个主要原因吗？」毫无预警的、蔺小直特有的慵懒语调在寂静的狭小空间内悠然响起，打断黎青游走的思绪，「除了酒驾易肇事、屏除单纯的技术性问题，另外一种情况即出在於驾驶人的心神不宁。」
调整了下坐姿，他微侧着脸庞、望向甫回神的黎青，「就像刚才的你。」半眯的眼攫住身旁的人，了然中隐约泄出一抹淡淡的嘲笑意味。
又是似笑非笑的神情……被他的声音吓着、猛一惊顿，错愕的目光霎时间、捕捉到他不禁意显露的……很难解读的东西。思索了片刻，末的、黎青轻轻皱了皱眉。
没有忘记自己还在高速公路上，由於这一个分心，害他错过一些路标，搞不清楚到底位在何方的处境迫使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握紧方向盘，全神贯注在眼前的任务中。
车子里沉寂了一阵子，双方都乏於话题的寻找，滞钝的气氛在幽密的室内流窜。
最後，好不容易下交流道，等待红绿灯的空档，黎青打破尴尬的沉默：「我刚才真的心神不宁，让你有生命危险的威胁，这点我必须道歉，」他慎重且老实地陈述，「蔺小直，至於我在想的人就是你。」这点，他亦坦然。
只见副驾驶座上的人原本被他的声音给吸引，视线流连在他端正笔挺的身形、专注而散发认真气息的俊秀脸庞。听完前面的内容，他漾起一道「不出我所料」的笑容。
不过，显然没猜到他接下来会有补充说明的言词，如此直接、坦荡、毫无避讳，蔺小直稍稍愣了一下──即使并不明显，黎青还是敏感发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