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在文杰然的舌粲莲花下,武陆林终於允许他独自上茅房,不如就藉此偷溜吧。他已拟好人烟罕至的路线,确保自己不会被中途拦截。他不知他俩能够会面多久,便将几日来的遭遇写成了一封书信,届时就能完整交代自己的处境。
子时将至,文杰然请守备弟子给自己行个方便,见武陆林已熄灯就寝,不禁松了一口气。
然而,正当他步出小院,远处传来微弱的开门声响。
「你要去哪?」武陆林步出房门,抱胸倚在红柱上。
文杰然回首,故作无奈道:「人有三急。」
「我随你一道去。」
「……最近的茅房只有一间。」
「我只是陪你。」武陆林语气不善。
文杰然轻轻瞥了他一眼,再略显愁态地别开视线,仰望高悬天际的明月。
「别了吧,我想顺道独自透透气。」
皎洁月光洒在一袭洁净白衣上,衣袖被微风带起,静静飘荡。在漆黑的夜幕里,竟如明灯一般,散发着淡淡萤光,清冷,伶仃。
「想文系了?」武陆林惊异地发现他恍神了片刻。
「是。」尾音尽显凄楚。
文杰然暗想这戏大概是做足了,便不顾对方反应,快速走出屋宅。
没追上来?想不到,那样的人也懂得同情。
方才那人身着单薄中衣,披散着乌黑直发,与平时凶悍模样截然不同的温柔神情却在脑内挥之不去。
他这是太入戏了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骤然涌上心头,憋在某处,闷闷的,悄然蔓延开来,连同说谎的愧疚一同侵蚀自己的意识。
他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途中有没有人撞见自己,他也不晓得了。
「在这儿。」
直至听见了熟悉的呼唤,他才彻底回魂。
肖攸砚独自在敞开的木门外负手而立,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
「这门怎麽没人守备?」文杰然左顾右盼,诧异地发现此处无人守门。
「都被小生解决了。」
「什麽?」文杰然惊疑不定地望向低处,发觉墙垣旁倒着两名弟子。
「你……」瞳孔骤缩,脖上一冷,竟是肖攸砚持剑架住了他。
「别多想,我只是让他们睡了。这几日,子曦和文红他们找你找得可苦了,不少人认为你外出遇害,想去武系替你报仇,却都被掌门阻止了。小生倒是相信你福大命大,定然没死。」
「想不到,你却是在武系……」肖攸砚嘴上仍挂着似蜜的笑,手上的锋芒却是冰冷无情,缓缓逼近要害。
没想到,他的好友竟怀疑起自己了,文杰然不免感到心塞,一时之间也忘了为自己辩驳。然而他也没资格埋怨,毕竟他老早就对肖攸砚起疑了。
论起在文系的声望,掌门第一,自己第二,肖攸砚则是排行第三。两人辈分相当,确实有许多志同道合之处,但也不是外人所看来的契若金兰。
他与他总像隔着一道墙,只能远观彼此的表象,从未真正交心。
更何况,肖攸砚与林清澈有着不可言说的关系。就在一年前,林清澈企图毒死他的时候,他也没帮着他,反倒把这件事压下来了……直至现在,也只有两人知晓林清澈的诡异举止。
「放开我。」文杰然由衷祈祷,自己的猜疑不要成真。他可承受不住,付出情感结交的好友对自己不利。
「一盏茶之後,他们便要起来了。你快说吧。」肖攸砚放下长剑,眼神仍如蛇蠍般刺人。
文杰然将这几日来的种种娓娓道来,肖攸砚皱起眉凝神倾听,不知是信了没有。
肖攸砚也告诉他掌门在几日前病倒了,还病得不轻。至於文系为何没有大肆查找他的行踪,则是因为他有偷跑下山的先例,掌门想再等会儿,就怕他贪玩忘了回来。
文杰然道:「这信给你,上面说得更为详尽。」
肖攸砚问道:「往後,你打算如何?」
「请你和掌门说我还想在山下待会儿,时候到了自然会回去,不必再挂心我了。」言下之意是要他协助自己隐瞒行踪。
肖攸砚提醒道:「现下正是逃走的最佳时机。」
「不,我若是逃跑了,武陆林怕是会掀了整个文系,把我碎屍万段。」况且,他答应过武陆林,在查出蒙面人一案前会跟着他,他不想再食言了。
「武系危险,注意安危。」肖攸砚明白他一旦作出决定,就难以动摇了。
「知道了。师兄,谢谢你。」
危险倒是未必,武陆林还是挺可靠的……当这个念头在脑海闪过,文杰然只想赏自己一记耳光,那人分明就是最危险的存在!
「话说,你是如何避开守门弟子的?」
「点穴。」肖攸砚轻描淡写。
文杰然恍然大悟,笑道:「我都快忘了,你还有这一门技能。」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文杰然见他憔悴了许多,忍不住道:「你还忘不了他吗?」
他问得含蓄,听者却已了然於心。
肖攸砚轻轻摇头,不作应答。
「药效就要退了,我先在此告辞,愿你查案顺利。」
眼见肖攸砚抬脚要走,文杰然连忙开口:「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肖攸砚仍是不应。
男子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後隐没在晦暗的夜色中。形单影只的影子被月光吞噬,隐隐约约,恍如残破不堪,孤独而寂寥。
半晌,他才黑着脸,低声道:「我知道。」
然而,这又是说给谁听的呢?
故人影,昔日情,终是无法触及。
「腰杆挺直。」
「我……不行了……」
「你还算个男人吗?」
武陆林果然言出必行,一大清早就把他挖起来练武,可是他连基础招式都还没沾上边,就在扎马步这关阵亡了。
文杰然有如融冰,整个人化了一半,他深深觉得自己的双腿快要残废了。
咚──毫无预警,扑倒在地。
「废物!」武陆林看不下去了。
在被踹上一脚之前,文杰然赶紧先发治人,抱住来人的小腿苦苦哀求:「少侠,你就让我歇歇会儿吧!你不是想知道『入木三分』的奥秘吗?我这就教你!」
武陆林猛力甩了甩腿,那人却好似一块狗皮膏药,怎麽撕也撕不开。最後在文杰然的死缠烂打下,他还是咬牙妥协了。
书房。
「你在唬我吗?」武陆林面如凶煞,接过纸笔。
「我哪敢?要稳定输出内力,首要之事便是培养专注力,而这个最有效的方法便是习字。」
事实的确是如此,他无言以对,只好摸摸鼻子,不情不愿地提笔临摹字帖。
文杰然盯着纸上墨迹好一会儿,像是发现珍宝似地瞪大了眼。
「怎麽了?」
「你的字……」文杰然深吸一口气,接着面无表情道:「你不去当道士实在太可惜了。」
这一定是艺术!可以拿来避邪的那种。
「你厉害,你来写!」武陆林能忍着揍人的冲动已是奇蹟。
「唉,你还是过於浮躁,你要懂得抛弃干戈,与万物共融。如此,你才能迈进更高远的境界。」文杰然敞开双臂,一脸正经地胡说八道。
武陆林认为他是在敞开双臂迎接他的暴打。
文杰然被他眼里的血丝吓得一哆嗦,识趣地闭嘴了。
良久,武陆林蹦出一句:「你可知文萧墙的身分?」
文杰然一脸莫名地回应:「他是本派掌门啊。」他不清楚他发问的用意是什麽,也不确定他知道了多少。
「你知道我在说什麽。」
「不知道。」文杰然神色坦然。
武陆林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寒声道:「忘情仙。」
闻言,文杰然讶然,「忘情仙行迹成谜,几乎已经变成鬼神类的传说人物了,又怎麽会和阳明搭上边?」
「你明知道。」武陆林眸光深沉,压抑着熊熊怒火。
文杰然神态从容地装傻,「被你这麽一说,我好像想起来了……他是不是曾在二十一年前被本派视为上宾?」四艺才子身为掌门心腹,自然知道他的身分。
「何止是曾经。」武陆林冷笑,手中毛笔应声而断。
好浪费!那可是上品狼毫啊!
「你别这样看我,我知道的也不多,顶多是靠着关系看过一些纪录罢了。」文杰然笑着摇头,这倒是实话。
「靠着关系?靠你师父吗?」
文杰然微微一愣,心知瞒不过,只好苦笑道:「还是逃不过少侠的法眼。」
「我倒是好奇,你与他非亲非故,又不是四艺才子,他为何要将内功传予你?」武陆林直视着他的双眸,欲将其中的种种变化尽收眼底。
他居然还没发现自己的身分!文杰然心下一乐,脸上仍保持波澜不惊,「我根骨不错,只可惜起步嫌晚。」拿对方说过的话反击,更能增强说服力。
「更何况,四艺才子专攻四艺,哪有空习武呢?」文杰然言之有理。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清冷凤眸里的寒光不减。
「显然掌门错看人了。」文杰然脸也不红地承认。
在那之後,武陆林就没再提起掌门的事了。
年长些的江湖中人,或许还记得「忘情仙」这号人物。白衣仙者,年少归世,眼若春桃,神若无情。
曾有一神出鬼没的少年,独游天下,除恶扶善,不知有多少奸淫掳掠的恶人亡於他的「玉盘掌」下。那人神出鬼没,杀完人就走,极少与人接触,几乎无人看清他的真面目。
但是,那样的人却接受了阳明派之邀,客居於此,与弟子们切磋武学。
结果一留便没了尽头。
这个外地来的武学奇才,却在「抬文抵武」後废弃武艺,更令人震惊的是,与武氏毫无关系的他,竟能被选为掌门!
江湖上亦有传闻,「无情仙」才不是什麽仙,他是蛊惑人心的妖,以妖术把阳明派的人洗脑了。
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