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盐这时看见穆谒的神色越渐黯然。他这是初次听见说关於鲛人圣物被盗的事。不怪他不知道，那是远在几十万年以前的事了。他不由开口：「那你们……」
穆谒让他一打岔，倒好像振作起来了，他打断他的话，「神君所说不错，当时为魔神盗取辟灵珠的确实是我先祖，前因为何，我这後人也难以知道详细。总之，我族在阿罗逻这里待下，这片海域於我们没什麽危害，最初周围还有许多渔村，後来都落没了。比起其余地方，这边的人大多良善，可偶尔教他们看见我们真正的模样，也还是会引起骚动。虽然我们能够幻化人形，却无法维持太久。离开海水一段时日，身体就彷佛要枯竭了，浑身乏力。」
他又一停，「後来，一个族长提出办法，与凡人共衍後代，也是因为纯血的鲛人一旦离开南海便不容易存活。通过此法，确实延长了我们的寿命，然而还是困难。何况婆罗洲上不只凡人，还有精怪横行，过去我族多少人因而受到残害。後来……」他朝无盐他们看去，「我的太祖父在附近的山林里发现一种果实，我们称之为圣果，吃了它以後，比起混种，我们更能够维持住人形，也不会多日不下水便感到难受。」
听见圣果两字，无盐记起当日阿素的话。当时阿素不曾仔细解释那是何物，然而他并非不好奇。他问：「那圣果是什麽？」
穆谒看看他，突然起身。他朝後头一张柜子走去，打开抽屉後取出一只小锦袋，又回来。他把它打开，倒出里头一颗颗的有着坚硬的深红色外壳的小果。他说：「这就是圣果。」
无盐怔了怔，欲要伸手，倒被穆谒拦住。他不解看去，穆谒便道：「这外壳有毒。我在山中看见过一只猴子咬了一口便口吐白沫。不过於我们始终无害，我想以防万一，您还是别碰比较好。」
无盐想想便不碰了。可想不到旁边有一只手伸了出去，他一顿，马上朝神君看去，嘴里啊了一声。穆谒见了也是吃惊，忙阻止。
「您别……」
清垣已经拣起一颗详看。这果实外壳坚硬，并且有着细小尖锐的突起。那突起偎着他的指腹，光是这样，便隐隐感到一丝丝的麻。那丝丝的麻彷佛要钻进皮肤更深一层。他想想，放下了它，道：「确实具有毒性。恐怕寻常人一口就要丧命。」
穆谒脸色沉沉：「刚刚我也说过了……。」
无盐着实紧张，他分外想拉过对方的手瞧个仔细，还是忍住。他道：「神君您没事吧？」他记起下界之前，司药给过他一些备用的丸药，就要拿出来。
清垣看他满脸着急，一时生出几丝安抚，「无事，这点程度还伤不了我。」
无盐一急，也忘了彼此之间始终还有一些分寸，嘴里说：「万一有事呢？也不知道是什麽毒，我这里有司药……」他说着，眼看神君那清水似平静的目光看着自己，霎时一顿，总算记起还有一个穆谒在这儿。他又顿了一下，突然感到自己的唐突了。
却听清垣又道：「不用担心。」
无盐怔了一下，便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否错觉，他以为看见了那眼神底下似乎有几分暖意。
穆谒这时轻咳了一声。无盐便莫名地脸红起来，默默无声。清垣仍旧淡定，他道：「这是袈耶树的果实。袈耶树是婆罗洲上特有的原生植物，常生长在湿冷的山林里，不过因为有毒，因此受到大肆砍伐，如今也少见了。」
穆谒吃惊了一下，「您竟知道这是什麽。」
清垣道：「我倒是意外你们能发现它对你们维持人形有助益。」
穆谒叹气，道：「我们长期住在这儿，照理靠海维生，可阿罗逻海能够捕食的鱼种太少，即使捕到了鱼，拿到外面去卖也卖得艰难，除此，当初我们仅能维持人形几天，从这儿到下个镇子就要三四天，更别说到外地做别的买卖。洲上大多热闹的城镇都在内陆，万一变回了原形，正好落入某些长久对我族人虎视眈眈的人的手里。」
他又道：「太祖父偶然发现这个，它的毒性对我们却没有害处，反而能帮助我们稳定维持人形。」
无盐不由道：「这样，它倒是挺好的东西了。」
穆谒并不接这句，他只是眼睁睁看着另一人。话说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他微吸口气，道：「先祖确实犯错难以弥补，然当初先祖领着我一族颠沛流离，最後不得已在这儿落户，可对我族来说，南海才是归属之地，那里永远是我们的向往。已经过去几十万年，我认为我族这长年的流离也算受到责罚了。我在这儿想要请求您帮忙，可否为我们在鲛王面前讲情，让我族能够返回南海。」
清垣听後，久久不语。
无盐也是沉默。他当然不知道神君此时想着什麽，可他却知道一件事，也是他对穆谒想回到南海的奇怪的地方。如今在那南海如何能够找到鲛族存在，更甚来说，这四海八荒之内还能够看见的鲛族，可能只剩下这里了，还是因为穆谒的先祖犯错才躲过一劫。
因在几十万年前，那南海鲛族便不复存在，龙绡宫更教海沙湮灭了。
当初鲛族的消失到如今也没有谁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无盐小时曾听见他兄长裳明的老师於课堂推敲了几个可能原因，诸如当时鲛王与来犯的魔君征战百日，虽成功驱逐魔君却也受了重伤，在疗伤的过程中真力反噬，引发连串後果。当时他想，这造成的後果也太大了，竟教整个鲛族不见踪影。
又有一说，几十万年前的某天，突地狂风大作，流云翻卷，南方大半边的天现出烈焰似的霞光将层层云朵染成鲜红，整个四海八荒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南海亦掀起滔天巨浪，当时南海龙宫也感到了那震撼，老龙王差点以为大劫将至，要灭了他南海。
的确是大劫来到，却是鲛王的劫数。据说，鲛王应劫之前在龙绡宫周围几百海里布了结界，原意是要护住其子民，殊不知反而为他的族人引来一场浩劫。
总之各种猜测，然而也无人能够知道真正原因。曾经可说雄踞一方，鲛王那气势连天帝都要礼让几分，突然有一天，就在这四海八荒内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正不胜唏嘘。
当时无盐是以一种听故事的心情去听的，也因为说者亦用一种讲古的口吻娓娓道来。当下几番感叹，过後谁也不曾特地放到心上，然而，此时此刻面临穆谒的期盼，无盐却无法轻松的彷佛事不关己地说出真相。
他听见神君开口道：「这件事办不到。」
穆谒以为对方是不愿意揽下麻烦，他神色也并不变，本来他便不敢多奢望。可口气终究冷了几分：「早已经知道你们天人的无欲无情。这也不要紧，既然办不到，那我也办不到告诉你们棝魂花的位置。」
无盐听穆谒口气强硬，知道他是误会了，心里有点发急。他在这儿烦恼不知道怎麽婉转告诉真相，对方倒自顾自认为他们无情。他也有股不平，不由脱口：「这个事情与什麽无欲无情一点干系也没有！也并非神君不愿意，而是这件事的确办不到，如今南海那里——」
突然无盐面前横出一只手，後面的话便顿住了。他顿了一顿，望向身边那一脸平淡的神君。他一时讪讪的，懊恼自己不该多嘴，万一神君本来有什麽打算，恐怕要坏了。
清垣这时倒没有什麽打算。他只是有种说不清的私心，不愿无盐在这方面牵扯太深。因即使是他自己，当年对鲛族消失的事也无从厘清，何况无盐，不论阅历年纪都不够多，不免教对方言语一刺激托出真正身分。
清垣便去看着穆谒，那眼神淡淡地：「你说或不说，我都要找到，不过要用上一些别的法子罢了。」
穆谒眉目深凝，却顾不上对方言语中的威胁，倒反而急切地向无盐问道：「你、你刚刚说南海那里怎麽了？」
无盐一时不知道回不回答，目光略游移地看看身旁的人。
清垣便道：「南海那里倒也没有怎麽了，只不过如今不见任何鲛人的存在，更别说找到龙绡宫。」
穆谒愣了。
清垣又道：「即使让你们回去，却也不会比你们如今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