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知命这四个字,九重天上怕没有谁比司命星君更能体会了。作为掌管凡人命格的神,她深深地将这四个字奉为职志。但凡与她熟识的,皆会认同她的其人乐天,至於知命,她司掌世人命格是不过五千多年,可确实要比旁的神仙要看得分明。透彻如她,当日才能於凌霄殿上点出那一席震慑众仙神的话。
不过无人知晓,自那天以後,司命每每回想都怪自己多嘴。她不过一时恍神,所以误解了帝君的意思,又一时不察,把话提了出来。虽然天帝事後把她找去也未曾责怪什麽,甚至意思意思地褒奖几句,可天帝说话的时候一脸的高深莫测,着实教她出了一身冷汗。她不由暗暗忧心,怕回头东方帝君会来质问,不过她等了几天不见人来,终算安下心。此後,她奉作职志的名词就多了一条,叫作谨言慎行。
只不过偶尔——真是偶尔,司命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理解错误,帝君的话怎麽推敲都有一股子暧昧的意思。当然这些话她只敢想过,便尽数压去了脑海深处。
这一日,司命方回府,刚刚摸上座椅,不待斟茶喝上一口,即来人禀报有客上门。她原以为又是那日日来烦的芍药女仙,怎料却听是东方帝君清垣。她惊呆一会儿才回神,连忙起身整装,急步去至厅中迎接。
不到一会儿,就见侍人领着一俊美却神情肃穆的男子到来。她定定神,双手拢在衣袖向上抬了一抬,开口:「恭迎帝君。」
清垣驻足,目光平淡地打量面前的黄衫仙子。他对此人印象,乃是当日凌霄殿上所言才有的。他道:「不必多礼。」
司命垂下手,露出文文笑意,小心地问道:「不知帝君到来为何要事?」
清垣道出来意:「我欲下界一段时日,劳你在簿子上录记一笔。」
司命微怔,不由疑惑:「帝君为何事下界?」对方修为已有几十万年以上,哪里还需要到凡世历练。
清垣言简意赅:「自然有事要做。」
司命听他口气,心里又怪自己多嘴。她连忙换一句话:「帝君欲下界,小神自不会拦阻,倒是需要与帝君讲明,非到必要不得在凡人跟前施展仙术,以免不慎影响了凡人命数。」
清垣颔首,表示明了,他再道:「还请你多录记一人。」
司命嘴上是义不容辞:「帝君尽管说。」
「无盐君。」
司命点点头,又一顿,她神色滞了一下。她向来知礼,脸上还能镇定,可心里却是一阵狂风卷浪。这是个什麽情形——她着实震惊。
清垣看她默默且神情莫测,他想了想,便问:「有何问题?」
「没有问题!」司命几乎紧接着他的尾音脱口,脸色已是豁然开朗。她不禁用着殷切的口气:「敢问帝君,究竟要往何处去?」
清垣淡道:「婆罗洲。」
「原是那里。」司命点头,她想了想说:「婆罗洲上除了凡人,还有许多修行精怪,尤以常须城为最,您俩稍掩去仙泽,从那儿附近现身必不会引来太多注意,倒也不用太顾忌施法,只要不在凡人面前施展即可。」
清垣便道:「我明白了,这一件事……」
「小神自然谁都不提。」司命急忙地表态,她可没忘教自己那新奉的职志。
清垣默然地看着她。他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客气一声有劳了,但细想,以为对方的话也不错。他便颔首,转身即走。
司命待对方身影远去,才松了口气。她以为自己方才应对得宜,心中稍感安然。但她还是觉得,这会儿应该好好地泡上一壶茶,吃点好吃的压压惊,才能好好地办妥这件事。
下界这种事於天上神仙来说,倒也不太算一件大事。修行乃无止境,又以凡世之生老病苦死五大境界为最高深最难理解,佛陀当年苦修,直至坐於菩提树下才有所体悟,即使涅盘去至西方梵境,仍是不停止证道说法。再者,神仙亦有堪不破的劫,最快的法子便是去凡世走上一遭,将生老病死苦历过一遍又一遍,便能早早超脱重回九天。
反正凡世的一年,於天上至多不过数十天光阴。无盐去问过,那婆罗洲所在的凡世,其一天更仅仅是天上的半日,亦即去了三十天也不过天上的十五日。这表示,当他回来时,天后仍在北海。至於那时已从佛陀法会返回的天帝,他并不担心,他父君比母君通常要宽容一点,至少他那点说服的功力,放在天帝面前还算有用的。
不过无盐现在也管顾不了这些,他着实感到雀跃——此时此刻,他已经站在一处苍翠的山林间,远远可见鸟只飞过,徐徐的风吹里带着淡淡的湿润的青草气味,脚下踩着的是柔软有虫蚁爬行的泥地。他往旁看去,青衣的神君在溶溶日光下模样奕奕,可神情仍然清冷。方才他正是让对方带着下了南天门,转眼就到了此处。
此时他心情轻松,脱口:「神君,我们已到婆罗洲上了麽?」
清垣颔首,他迈步走上山道,一面道:「这里是婆罗洲上的一处山郊,山下有一座城名为常须。」
无盐跟了上去,问:「那我们要入城麽?」
清垣点头,他看了无盐一眼,道:「婆罗洲虽不同别的凡世,但仍不得轻易施术,你我还要敛去仙泽。」
无盐应了是,忙将自己一身仙力敛去。
而後的一路,清垣不再开口。无盐已是非常习惯了,他并不感到奇怪,又这时他对周身所处的环境新奇更多。分明天上也有树林飞鸟,但凡世中的一切似乎分外的不同。
两人这时走到了山下,这边到处是田野,刚刚他们始终没有遇见半个人,直到这里才见人迹。倒是附近的农户看见他们从山上下来,投来不少目光。无盐略微局促,不再像方才一样尽情欣赏风景。而随着越接近常须城,行路人便多了起来,更偶有车马行过。
待二人入了常须城,已近暮霭时分。正是城中最热闹的时候,集上许多摆摊,那一件件凡人玩意,让无盐看得眼花撩乱。不过挤在人群中,又闹哄哄的,他逐渐头昏脑胀,兼之与人擦身而过,相互都是在极近的距离,他有些不自在。他不由望向走在前侧的神君。
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无盐认定了对方是更喜清静的,到了这样的地方,想当然要快快走过,可这时他才发觉到,自进城以来,其步伐始终慢悠悠的。
无盐感到困惑,正要开口疑问,却见对方停下脚步,侧过了头,那目光倒不是落在他身上。他循着望去,原来在一侧的墙角下有着一个摊子。那摊子与前面看过的比起来稍嫌寒碜,不过在地上铺了块方布,随意放着几样玉器明珠。
无盐未多瞧那些玉器明珠,只看向了那摆摊的人。那人席地而坐,原低垂着脑袋,这会儿彷佛感觉到什麽,突然抬起头,露出一张青白色满布细纹的脸孔。无盐惊了一下,那人的目光与他对上,嘴角一掀,笑容里隐约带着嘲讽。无盐顿了顿,不由想及自己的模样,心头一堵,面色隐有羞愧。
清垣却走了过去。他目光一扫,伸出手取起其中一颗明珠。
摆摊的人便开口:「公子眼光不错。」
那声音嘶哑,在越渐暗下的天色里听起来简直诡谲。无盐略有不安,他看了神君一眼,对方神气同样清冷,却不知为何,使他心安了不少。
清垣倒是问起话来:「这珠子从何而来?」
摆摊的人笑意不减,目光隐隐一沉,突然手里抄起了地上的方布,将那堆玉器明珠一裹,身形乍然而起。其动作飞速,转眼窜出去,立刻到了很远的一端。无盐呆住了,眼看神君已经追了上去,他连忙跟上。
摆摊的人东窜西钻,身姿敏捷,然而路上行人着实太多,一时也跑不了太快,大抵急了,一个闪身往暗巷里去。
清垣脚下一掠,就拦在了其面前。
至此,无盐也要看出对方非寻常凡人,心中一动,手里已经捏诀,凭空一划。那摆摊的人回头便彷佛撞到了一面墙,当即痛呼出声,向後倒栽在地。
清垣朝他站近一步,摆摊的人便张口讨饶:「二位、二位仙君!小的无意冒犯,还请饶恕!」
无盐一怔,他忍不住奇怪:「你怎麽知道我们来历?」他们已掩去仙泽,假如没有一定修为无法看穿,眼前这人一看便是修为不深,究竟怎样分明?
他全是不觉地问出来,清垣这时默默地看他一眼。他方才觉得不对,他竟自己把自己给泄漏了。他暗暗懊恼了一下。
摆摊的人此时目光隐隐一亮,他只感觉他二人来历不凡,并不像洲上修炼高深的精怪,竟是货真价实的天上神仙。他连忙喊:「二位果真来自天上!望二位大人不计小妖过,求求放我一马!」
清垣只问:「为何要跑?」
他一时支支吾吾。清垣伸手出手,那指尖捏住了一颗明珠,他道:「我问一问出处,你答了便是,又何须要跑。」
他顿了顿,嗫嚅地道:「您会问,必然知晓那来历。」
清垣不语。他赶紧又道:「小的也不瞒,那确实是鲛人泪珠所化,不过这珠子是小的无意间拾得,并不是捉了哪个鲛人使之泣珠……。小的要跑,是之前总有人要抓小的问鲛人下落,可小的真不知道啊!」
无盐听了,心里不由想,既然如此又何必卖这个珠子,平白招来危险。
清垣这时又问:「你在哪儿拾得的?」
他如实回道:「阿罗逻一带。」
清垣静默,他想了想,便看向无盐道:「走吧。」
无盐一怔,他看了一眼地上还跪着的人,只点头不多问。
眼看他二人就这样走了,那摆摊的人真正愣住,他惶惑地坐起,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