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好了啦你！就打电话去道歉不就好了！」
在我叹气了不知道第几声之後，语悠总算是受不了了，对我低吼了句。
我有点委屈：「你也觉得是我的错吗？」
「那不然怎麽办？」语悠叹气，「不想道歉又担心她生气，到底是想怎样啦！你不烦我都要烦死了，难得休假一直听你唉声叹气的。」
「……我不想妥协嘛。」我又叹气。
在一起的第一天就吵架，真不是个好兆头。
前几天晚上，我爱了好多年的人，消失了几个月後终於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不仅如此还和我在一起、亲口向我坦白了一堆心理话。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承受的讯息量太大，躺在床上的我始终处於飘飘然的状态，一直幸福地傻笑着，像第一次谈恋爱的青少女──好吧除了不是青少女以外好像没什麽差别──没想到过没多久，现实马上就给我一记回马枪。
虽然知道人生不是浪漫爱情电影，互诉心意之後就什麽事情都迎刃而解，也没想过争执会来的这麽快。
那时，我们才聊没多久的天，我便发现时间已晚，明天刚好又是排早班，虽然觉得很可惜，我也只好跟你说，我需要先睡了，不然怕明天上班会很不舒服。
你点点头，我起身去刷牙之後，回到床上却看见你若有所思的神情。
正打算开口问你怎麽了，你便忽然吐出一句：「你要不要换工作？」
「……啊？」
「这种工作不能做一辈子，班表乱七八糟的，睡觉时间都不一定，再做下去身体很容易搞坏。」
我大概猜想得到你为什麽会突然说这些，虽然已是一阵子以前的事情，但我们都没能遗忘人有多脆弱，一场重症就可以轻易带走。
我笑着安抚你：「不会啦，我现在很少排大夜班了啊，偶尔轮班一下不会怎样的。我很健康的。」
而你脸色依旧凝重：「骗谁啊？每次看你下班都累得要死，脸色也超差的。」
我仍旧笑着，本打算再说些安抚的话，却听见你语气有点不屑地接着了下去说：「做得要死要活的钱也没多少，你乾脆辞职吧，我养你就好了，反正我也不缺钱啊。」
看着你的眼神，我知道你是认真的，心一瞬间沉了下去。
重逢以後，发现你和朋友们出去时，不会再掏钱为大家买单了，也不像以前会开口干涉我的工作时，我还以为你那奇怪的金钱观已经改变了，没想到你还是跟从前一样。
「干嘛不说话？」
「不要。」我说，努力压低声音，让自己的语气不要太愤慨：「我做得好好的，也不觉得薪水有多差，我才不要辞职。」瞧你张口要反驳的模样，我不服气地接着说：「而且你有钱又怎样？你不是也在做服务生吗？看你排班那麽少，根本没赚多少钱又一直在花钱，存款再多总有一天也会花完的啊！」
你听见我的话，不知道为何愣了愣。沉默了几秒以後，你才开口：「我之前好像有一件事情没跟你说的样子……我排班很少，是因为我都只是去帮忙而已。」
你停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帮忙？」我不解。
「那间店是我开的。」你笑，「店长也做好几年了，跟我很熟，所以我都交给她去管了，我只要领钱就好了。只有他们缺人手的时候我才会去帮忙。」
我看着你挑眉，有些自豪的神情，着实傻住了。
还记得前阵子，在我始终找不到你的消息的时候，我从对话纪录中翻出你给我的工作地址，亲自去过那间餐厅一趟。那是间生意很好的高级西餐厅。上前询问过一个有点年纪的、看起来像店长的中年妇女，说是要打听你的消息时，对方只是轻轻笑着说：「你是忻忻吧？念有说，她最近都不会过来了，如果你有来找她的话，要我跟你说，你之後可以不用来找她了。」
当时的我落寞地回以微笑，一边为了没能得到你的消息而失落，一边也想着，早知道以前就抽空来探班了，想亲眼看看你工作的模样……结果没想到，你根本不是去打零工，而是那家店的经营者。
「傻了喔？」你笑着弹了一下我的额头，「店长有跟我说，你去找过我，所以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店生意很好的，我根本就不用担心钱的事情。」
「……嗯。」我只闷哼了一声，不想再回应。
「所以你就辞职吧。」你却不肯放弃，继续坚持这个话题：「反正我钱也多到花不完啊。」
「……我不要。」我还是拒绝，明明对一般人来说这个提议应该是令人心动的，对我而言却如此让人烦闷。不晓得究竟是为了无谓的自尊心，亦或是想到自己这几年来一事无成而感到浓浓的自卑，我语气不善地应道：「我才不要靠着别人给的钱过活。」
而你听见我这番话，脸色变得铁青：「你什麽意思？」
看着你难看的脸色，我这才意识到，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似乎非本意地戳到某个点了。
急忙地开口打算解释：「不是，我是说──」
「你就这麽讨厌收我的钱？」你打断我。
总觉得这个情境似曾相似。
我叹口气，沉默了几秒，还是说出心里话：「对。我就是不喜欢收你的钱。我又不是没手没脚，我自己有在工作，为什麽要收你的钱？」
你冷哼了声，「那随便你。」然後便起身离开我的床铺，拿起包包，转身就要离开。
我急忙起身握住你的手腕，你才停下脚步。
「陈念薇……」重重叹口气，知道你一定是生气了，却没办法说什麽好听话，毕竟我也同样烦闷不已。
你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只是冷冷地回应：「干嘛？没事的话我要回家了。」
明明自己什麽也没做错，却被你这样对待，我火气也上来了，松开手，倔强地回了句：「算了，你就回去吧。」停顿一秒後，故作洒脱地补了句：「路上小心。」
於是你提起包包，就这麽走了。
在那之後，已经过了好几天，我始终没连络你，你也一句话都没有和我说。总是顾着手机，响起提示音时，一直祈祷会是你传来的讯息，但希望总是落空。语悠笑我根本是大傻瓜，说她也才跟你认识没多久，就已经可以料想得到，你绝对不是那种会主动低头的人，我想等你开口跟我求和，还是作梦比较快。其实我也知道啊……很想要率先开口打破冷战的僵局，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毕竟我没办法接受你的提议，也没办法理解你这种价值观，就算跟你说些什麽，最後还是只会吵起来吧。
接连几天，工作都忙得很，到家以後确实也没什麽精神，总是什麽也不想，梳洗之後就上床睡觉了。於是，我也开始认真考虑你的提议。
我想你说的对，也许是这份工作已经做太多年了，我才会习惯自己的身体状况总是如此疲惫不堪，但这并不应该是常态。在心里盘算着，等到这个礼拜排休那天，我再找你出来好好谈一谈吧，虽然不打算辞职游手好闲，或许真的可以考虑换一份时间稳定一点的工作了。
休假的前一天晚上。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因为那天发生的一切有语悠在一旁做见证，我几乎都要怀疑，那一天会不会只是我的幻想而已？不然，名义上已经开始交往了的我们，怎麽有办法这样完全没有连络，就度过了一个礼拜的日子呢？
下班时刻，我换下制服，带起随身物品，拿出手机，走出自动门。
一边想着要不要拨电话给你，一边往捷运站的方向走去，左手掌心却忽然袭上一股清凉。失神地往左侧看去，映入眼帘的，是穿着简单的牛仔衬衫与白长裤的你，对着我勾起嘴角的模样。
「走吧。」
被你半拖着走，我愣了一会儿才回应：「啊？去哪？」
「看夜景。」你说，声音里有着笑意，带我上了你的车。
还真的是去看夜景。我看着你将导航目的地设为阳明山的景观餐厅，惊讶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
「欸……就我们两个吗？有其他人要去吗？」不可置信地开口确认。前几天都在冷战，现在忽然就要去看夜景了，心情简直像在洗三温暖。
你直视着前方，好气又好笑地回：「你问这什麽废话？谁第一次约会就带一群电灯泡的？」
第一次约会──听见你口中的关键字，感觉自己的脸唰一下就红了，我撇过头怕被你发现，却从你哈哈大笑的声音中得知，你想必是看出来了。
一个小时多的车程，中间我不自觉地睡了一觉，醒过来时，你已经停好车，才把我叫醒。下了车，我们走到旁边的景观餐厅，也许因为是平日晚上，时间也已经蛮晚的，不需排队等待直接就入座了。
运气很好，我们被分配到栅栏边的位置，面对面坐了下来，侧边是一览无遗的夜景。简单地点了一下点心类的食物，服务生走了以後，我偏过头，看着整片灯火辉煌的景色，几日来的坏心情好像一瞬间就被洗刷乾净了；正欣赏着华美的景色，感受许久没体会过的好心情，便听见对面传出了喀擦的声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头看着你，还真的看见你拿着手机，对准我的画面。
「……你是在拍我？」
你放下手机，回我一个无言以对的表情：「不然是？」
「删掉啦！我现在很丑欸！」想到自己绑着长马尾，上了一整天的班，蓬头垢面的模样，难为情地伸出手要抢过你的手机删掉照片，你却迅速地将手机收回包包，「不要。」
慌忙地站起身走到你旁边，想从你的包包捞出手机，却被你的手给禁止，你瞪着我：「干嘛啦？」
「删掉啦，我上完班的样子真的很丑啦……」
我恳求了好几轮，一直在你耳边碎碎念，你还是一脸不想搭理我的样子；直到服务生来上菜，我才不得不坐回位置上。恼羞地看向侧边的风景，正想着，你不删掉照片我就不跟你说话了，就听见你轻笑了几声，用有些调侃的语气说了句：「我就不觉得丑啊，觉得你好看才拍的。」
……明明知道你是故意说这句话闹我的，却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脸。
把头转了回来，低头拿起叉子，正要开始吃起东西，嘴巴却突然被塞进好多根薯条。抬头瞟了你一眼，不出所料，看见你大笑出声的豪爽模样。艰难地咀嚼完被你硬是塞入嘴内的食物，吞下了去；幼稚地学起你来，拿了食物也往你嘴里塞，你却只是泰然自若地吃了进去，对我挑挑眉，嘴角翘成好看的弧形。
「……你才好看。」明知道这麽说出口，很可能会被你嘲笑，却还是忍不住。
你的笑更加灿烂，语气跩跩的：「我知道啊。」
看着这样的你，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或许是我的表情过於呆滞，你噗哧一笑：「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但你也真的是很夸张。」
时间流逝得很快，一下子就接近凌晨了。
我问你要不要回去了，你说好啊，我才刚要起身，你却忽然开口提议，要和我拍张合照。拿起手机，转到自拍模式，倒数结束前的那秒，你将唇贴上我的脸颊──那一刻，我与你正交往着的这个事实，强烈冲击着我的心脏，瞬间就流泪了。
「哭屁啊？」你笑出声，显然知道我的眼泪不是因为难过。
我也笑，抹掉脸上的泪，不好意思说出我的念头，只是转移话题：「我以为这种照片只有我这种充满少女心的人才会想拍耶。」
而你看向我，翻了个白眼，顿了一下才答：「是啦，我连拍照都超讨厌的。」
你这麽一说我才想到，从前认识了那麽多年，就算手机早就有了照相功能，也没见你拍过任何东西，更不用说是你自己了。
於是我疑惑地问：「那你为什麽要拍啊？」
而你凝视着我，咳了声，小小声地说：「想留作纪念嘛。」
「……你说什麽？」这句话的语气实在太过甜腻，我都怀疑我的耳朵是不是坏了。
你挑眉，伸出手惩罚般地使力弹了下我的额头，「靠北，没听到就算了啦。」
然後，任我如何拉着你的手拜托你，你也不肯再对我说第二次了。
前所未有的，特别幸福的夜晚。并不是第一次与人一同看夜景，却是第一次明白，原来，一旦有着心爱的人相伴身旁，原先就已经耀眼的事物，感受会变得加倍美好。
或许是这个夜晚太过於快乐而虚幻了，我不禁忘了一些事情，就这麽单纯地沉醉在里头──直到两个人提着包包，走到门口结帐时，我才想到，我们前几天还为了钱的问题在冷战中。
叹了口气，眼看你已经结清所有费用，我默不作声地跟着你上了车。
整个晚上都没有提及那天的事情，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想必又打算把这件事情搁着不去谈了吧？正苦恼着该如何和你开口，才能不让这件事情变成我们之间的疙瘩，你却忽然朝我伸出右手，语气别扭地说：「给我钱吧。」
「……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你不是很讨厌我帮你出钱嘛，所以给我钱啊，刚刚吃饭的。」
我没想过你会主动谈起这个话题，愣了一会儿才从钱包里拿好纸钞递给你；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有打算换工作了，便听见你问：「你明天休假没事吧？」
「啊？你怎麽知道我明天休假？」
「……靠北，不重要啦。」你瞪了我一眼，又问了次：「明天有没有空啦？」
「有啊……」我失笑，「我一直都会尽量把休假留给你的，你不知道吗？」
你这才笑了。「知道啦。那，你明天来一趟我们店里吧。」
「啊？」还以为你要约我出去哪玩，没想到却是找我去你们店里，「为什麽？」
你向左侧偏过头，沉默了几秒後，才开口缓缓地说：「就，我问过我们店长，她说她年纪越来越大，也觉得一个人管整家店越来越吃力了，所以想说……你来看看我们店怎麽样，看想不想换工作啊。」
听了你这般话，我不确定你所要表达的是否和我内心所猜测的相同，我伸出手点了点你的肩膀，迟疑地问了句：「什麽意思？你说清楚一点啦……」
而你看向我，见我紧张兮兮的模样，轻轻笑了。
「我说，你来我们店工作吧。这样你上班时间比较固定，而且我给员工薪水很大方的喔。」
「陈念薇……」
有点感动，没想到你会提出这个要求，主动为我们前几天的争执不下找解决的办法……抿唇，我低下头，不愿让你知道我又要哭了。
而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恼：「干嘛啦？这样还不行吗？你帮我工作所以我给你钱，天经地义啊！」
听见你这番话，我笑出声，抬起头，「你还是不要说成语好了，感觉好怪。」
你瞪着我，「靠北哦你真──」
「我明天会去的。」我笑着打断你，「陈老板，多多指教哦。」
你愣了一秒，然後也笑了：「陈老板这个名字听起来有够恶的。」
而我故意装出娇嗲的声音又喊了句：「陈老板，不要这样嘛。」
「吵死了，闭嘴。」你笑着吼了句，忽然倾身替我系上安全带，还在我的唇上点了一下；见我变得僵直的身子和红透了的脸颊，你笑出声，也替自己系上。
「今天住我家吧，明天比较方便去店里。啊我跟吴语悠说过了，所以你不用跟她说了。」
你这麽说完，然後便启动引擎。
……我这好像知道你为什麽晓得我明天休假了，我大概又被好友出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