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医院时,从长廊的另一端,远远就看见坐在病房外头的你。到达这里的时间已经凌晨了,不是能探望阿姨的时机,於是我坐到在你右侧的椅子上。
乱糟糟的头发,失焦的眼神,没有血色的唇,憔悴的面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如此狼狈的人,真的是你。衣服上遍布好几块水渍,脸上的泪痕还未乾,我不忍心去想你到底哭了多久。明明知道,在你如此脆弱的时候,我应该坚强起来,才有办法好好安慰你、支持你,可看你这样子,眼泪还是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握住你冰凉的手,我真不晓得自己该如何是好……
一片死寂,沉默笼罩着这整栋巨大而死白的建筑物,只剩下零星经过的脚步声和偶尔极其细微的交谈声能证明,这个世界真的还有在转动。我们始终默不作声,直到我感受到包包里头有个什麽在震动着,赶紧拿出手机,看到语悠的来电,才想到我忘记告诉她了。
我无心也没力气回避了,一手仍紧密包覆着你的,另一手接通电话。
「……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好。掰掰。」
稍微解释一下情况,低声安抚完语悠之後,我就赶紧切断通话。
又安静了一会,我终究还是按耐不住,对着身旁的你开口:「念薇……」
「嗯?」你的声音微弱而细小。
「要跟我说一下吗?阿姨……现在的状况是怎麽样?」
尽管我已经尽力用最轻柔的语气提出这个问句,还是能感觉得到,你被我握住的右手,在听到我的话语之後瞬间变得僵硬;你回答我的语气颤抖得凶,一字一顿讲得好吃力,缓慢而断续,几乎成不了句子,只是几个残忍到让人难以负荷的关键字。
胃癌末期。化疗。呼吸困难。拔管。暂时稳定。随时会恶化……
「所以、现在……」该做什麽才有用?
讲到一半就卡住了,後面几个字,我问不出口。
「要决定……」你深吸了一口气,「之後,要不要……要不要插管……还是放弃抽痰……」
「什麽意思……」
「那样会很痛苦,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闭起双眼,眉头紧蹙,话语依旧破碎。
看着你渐渐弯下腰,左手撑着额头,眼泪掉得更频繁的样子,我不忍心再问下去了。
从侧边把你揽进怀里,轻抚着你的後脑勺,试图平稳你的情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问了,你不要想了……」
不敢想像,你究竟被这一切给折磨多久了。
你持续哭了一阵子之後,竟然累到枕着我的大腿就这麽睡着了。而我记住刚才的关键词,用手机稍微搜寻了好一阵子,才终於懂你表达的意思。
──患者呼吸困难,痰太多无法自己咳痰,血氧浓度过低,必须插管,解决呼吸问题之後才能拔管。
──万一暂时解决不了,插管的时间也不能拖太长,得决定之後要不要气切。
──气切之後状况要是始终没有好转,就连话也不能说,只能一直躺在床上受病痛折磨。
──如果决定放弃插管或气切等等,就是宣告放弃了,状况恶化时,只能任由患者离开。
尽管看到加护病房四个字时,我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此刻却还是很难接受,阿姨的状况居然真的这麽糟糕了……重逢以来,我完全没发现你有一丁点的异常,你居然也都不说……非得等到事态这麽严重了,还是因为阿姨要找我,你终於肯告诉我、才如此着急地把我找过来……
真他妈的。陈念薇,你还真他妈的够倔强。
盯着你连在梦里都没能放松的睡颜,感觉自己的拳头不自觉紧握,明明气得想要把你挖起来破口大骂,却又多麽舍不得,心疼到浑身都痛了起来。
不晓得自己是怎麽睡着的,醒来的时候,似乎因为靠了整晚的椅背,浑身都是酸麻感。往身旁看了下,你已经坐了起来,双眼紧闭,脸上没有泪痕,无法判断你是醒着的,或依然沉睡中。看了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我起身甩了甩麻痹的双腿,下楼去买了早餐;前一段时间几乎没什麽休假的状态,刚好让我今天临时请假的举动较容易被宽恕,我处理好工作的问题之後,赶紧上楼。
坐回你身旁,我用手肘推了你一下,「我买了早餐,你也吃一点。」
你睁开眼,瞄了我一下,眼神迷离。点了点头,你接过东西之後,竟乖巧地吃了起来。
我们没有再交谈。
直到好一会儿後,你才用依旧有气无力的语气对着我开口:「这时间可以探病了,你进去吧……」
虽然你已经停止哭泣了,这精神恍惚的状态却更让我不安……尽管如此,我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麽,只好先忽略这点,暂时不去想。
_我只是问:「阿姨醒了吗?如果她还在睡怎麽办?」
「叫醒她。」你说。
似乎瞥见我犹豫不决的眼神,你又补了句:「你要叫醒她,她急着要找你说话。」
「……好吧。」我叹了口气,才刚站起来又想到:「你不一起进来吗?」
你摇摇头,「她说,她想跟你一个人讲。」
我戴上在楼下商店刚买的口罩,套好探视服後进了病房。看着床上的阿姨,才不过几年没见而已,居然就从风姿绰约的女人变成如此奄奄一息的病人……感觉自己的手脚忍不住发抖,腿软到快要站不稳了。
这才意识到,虽然当年的我早在心中认定,她算是我半个亲人了,可这些年,我几乎要忘记生命中曾经有她的出现,几乎忘记她的模样了。当年的自己,明明在心底暗中发誓,未来一定要报答她的恩情,可我除了在离开了几个月之後用语悠的帐户还钱给她之外,根本什麽也没做……
抹掉眼角的泪,我走过去握住阿姨的手,却不忍心真的把她唤醒。幸好,她过一会儿就自己醒了过来,看见我的时候,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阿姨、对不起,我……」话语才起个头,我就哽咽得不晓得还能说些什麽。
她见我这样,给了我一个宽慰的笑,被我握着的手也轻轻回握,缓慢却清晰地对着我说:「你先别说话了,阿姨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说。」
她说了不少话,缓缓地。
她告诉我,前几天插管的感受真的太痛苦了,如果情况又再恶化一次,她想放弃了,不想再经历那些痛楚了;她拜托我,她知道你一定很难下决定,所以我要帮她说服你,让她不要再受折磨;她安慰我,跟我说她在人世间除了你以外没什麽挂念的了,要我别为她难过;她交代我,等她离开之後,要我帮忙提醒你,在你每年生日时,一样要记得要回去祭拜那一位因为了你离世的,阿姨的朋友……
「还要记得……常常帮我提醒念薇,我真的很高兴有她这个女儿陪我。」
我又一次地点点头,握着她的手尽力笑着:「好,我知道。」
直到旁人陆续离开,我注意到探视的时间就快结束了的时候,才赶紧问:「阿姨,你还有什麽事要交代我吗?」
而她浅浅笑着,微弯的眼中闪着一丝俏皮,语气轻快:「其实,我想把我整个女儿都交代给你,只怕你不愿意呢……」
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见的。
还在思考自己的基本常识是不是错了,正在想「这种对话的对象不应该是我吧」,阿姨便笑着说:「跟你说一件事,你别太紧张。忻忻啊,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你有多喜欢我们家念薇了。」
我不晓得自己现在是什麽表情,只是结结巴巴地答:「我、阿姨,我……」
「没事,我很开放的,我可是新时代女性呢。」
听到她这麽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尽管眼眶里明明满是泪水……
这麽凝重的时刻,她居然还有办法开玩笑,就算遭到病痛折磨,阿姨的性格还是像以前一样,幽默黠慧,却又不失温柔和细心。
「你会答应我吧?」看我放松下来,她才又继续说,「帮我照顾好念薇。」
「阿姨……」有些为难,想到前一阵子,我才如此坚决地告诫自己再也不要回头了,我只好用玩笑似的口吻,带点真心地回应:「陈念薇她……她男朋友会照顾她的吧,轮不到我啦。」
阿姨听见我的回答,静默了几秒後,看着我无奈地微笑。
「可是……我总觉得,我们家念薇只有在你身边的时候,才是真正开心的呢。」
短短一句话,却像在我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震撼弹一样,炸得我脑子一片空白,失去组织言语的能力,张着嘴呆了好一会儿。
回过神,看着阿姨依旧和煦的笑容,我抿抿唇,艰难地应了声:「真的吗……」
「我看了你好几年了,相信我吧。」她抽出被我握住的手,在我手背上轻拍,「好了,该出去了。」
我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轻声应答:「嗯。」
「还有,」她有些颤抖地说,「我不要插管,也不要急救,真的不要了……」
看她不安的神情,有些心疼,我只是坚定地说:「我知道了,我会记得的。」
退出病房,丢了口罩後,我赶紧回到你身边坐下。
你的状态看起来依然糟糕,瞥了我一眼,眼神就又失焦。
你轻声问:「我妈说了什麽?」
她说了太多了,我一时之间不晓得该如何和你提起。
思索了一下,我只是说:「阿姨她,之後不想要插管,也不要急救了,她说真的太痛苦了。」
你听到我这句话,咬住下唇,眼眶马上就湿了起来。
明知道接下来要讲出的话只会更伤人,却又不得不继续说:「你考虑一下,看要不要跟医生商量看看,去签那个放弃急救的同意书吧……」
我讲完以後,你只是沉默着,时间久到我几乎以为你是不是没听见了,你才像是终於妥协一样,回我一个细不可闻,好似叹息声的「哦」。
而我握住你的手,轻轻唤了声你的名字:「念薇……」
「嗯?」
你看起来很不想搭理我,撇过头,双眼涣散,随口回了声。
我瞄了一眼手腕上的链子,视线移到你那憔悴到几乎要没了生气的侧脸。脑中闪现回忆里,你曾经无数次对我笑着的那个画面──你一直是那麽迷人,也总是那麽自信,习惯性带点痞子气息地勾起嘴角,那个上扬的弧度,成了我爱了你这麽多年来,最最喜欢也永远忘不掉的姿态。
而现在,你弄丢了你的笑容,那个让我爱上你也离不开你的笑容……就当作是为了替这近十年来的爱恋好好地划下一个句点,让我,陪你一起找回它吧。
「不要怕,我会陪你的。」我说,握着你的手又收紧了一些。
你这才终於正眼看我,似乎有些难以相信,毕竟,你大概也没能忘记几日前的那场争执。
「我会陪你,真的,没事的。」我又说了一次,尽可能地笑得灿烂而温暖。
你看着我,眼角的泪忽然滑落。
沉默了片刻後,你才点点头,「谢谢……」
你轻轻笑了,虽然看起来仍脆弱得很,却是我们今天见面以後,你的第一个笑容。
我也回你一个微笑,有些勉强地。
在心底默默地下着注解,却不忍心告诉你──我会陪着你,陪你找回真心的笑容,只是,等这一切都结束了、等你好起来之後,我们之间,就真的再也没有瓜葛了。
而没想到,离别来得如此迅速,让我措手不及。
二零一四年,一月二十五号,下午时段,我接到你的电话。
「我妈刚刚走了。」电话那头,你的语气异常平静,几乎让我以为,我或许在作梦也说不定。
阿姨去世了,在她转进安宁病房的十几天之後。後来才知道,她的情况早在几天前就彻底恶化了,是她要求你别告诉我,而不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不禁想到上个礼拜我去探望她时,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分不清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地说:「如果没有临死前的道别,那就好像我其实还活着,只是躲起来了,这不也挺好的吗?」
意外地发现,自己此时此刻竟没有太多悲伤的感觉。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也许,这就是阿姨想要的结果吧?永恒的失去,却以模糊不清的方式呈现,就好像不是那麽绝对、事情尚有转机一样。我不禁想,如果她能做得到,或许真的打算一个人躲起来,连你都避不见面,装作只是和你失去连络罢了。
「你有听到吗?」你的声音再次从话筒传来,唤回我的注意力。
「有。」我应了声。
然後我们就陷入沉默。直到店里工读生叫着我的名字,我才想起自己仍在上班。
我摀住话筒,对外头喊了句,「等我一下,对不起,我有点急事。」
──亲人去世之後,我们该做些什麽?脑中浮现这个问句,我不知道你接下来该怎麽处理,也开不了口去问这问题,於是我只是问:「要我请假去陪你吗?」
「不用。」你很快地回绝,却又迟疑了一下才接着把话说完,「我男朋友在这。我……我只是觉得该跟你说一声。」
听见你这麽说,我想回些洽当的话语,却如鲠在喉,发不出一点声音。
前一阵子,我才信誓旦旦地对你说「我会陪你」,此刻却发现,也许你根本不需要我陪。涌上心头的情绪浓稠而复杂,有些苦涩有些难堪,但更多的是生气,气自己的卑劣,气自己在这种生离死别的时刻,竟还是不自主把重点放在「我男朋友」四个字上头。
「忻忻?」你又一次出声把我从失神状态中拉回来。
我看了下场外的状况,找了个正当理由,有些逃避地说:「今天是假日,外面人很多,你没事的话我就要先去忙了,有事再打来吧。」
你安静了几秒才回了个「哦」,而我一听到你有回应就立刻切断电话。
忙碌永远是悲伤最好的调剂品。连两天假日,又加上放寒假,一堆学生把座位区搞得乱七八糟,我几乎没什麽空闲时间,回到家早就累瘫了,洗完澡就急着躺上床,逼着自己紧闭双眼,意识也就模糊了。
或许是赌气,或者是自卑,我总强迫自己不去想,此刻的你该如何面对这一切;你有恋人陪着你,应该就足够了吧,轮不到我、也不需要我吧?就算我心里有多麽看重阿姨和你,我终究是局外人,根本没资格插手什麽,更何况,我也不曾忘记我对自己的约定──我早已经和自己约定好,我和你该就此分别。
前一阵子的接触,都只是例外罢了。我会在那个凌晨急切地赶去你的身边,是因为这是阿姨的要求;我会在那个当下,告诉你我会陪着你,也是因为阿姨担心你──好吧,我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事实是,我还是放不下你。
但,虽然我还放不下,我也真的该学着去放下了。
尽管我还是很担心。很担心在那通电话以後,就无声无息的你,会不会发生什麽事了?担心到,有好几度绿色话筒都已经按下去了,却还是马上就切断,大概也不会在你的装置上留下任何纪录──不停地跟自己拔河,不愿向心里头对你的牵挂认输,我始终没主动连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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