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我是个平凡的人，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身高不算娇小但也不到非常高；体重偏瘦但也不至於瘦得让人印象深刻；总是留着简单的黑色长直发，外表看来普普通通，偶尔有人说我长得可爱，却没听过漂亮这种词语用在我身上；成绩是唯一比较能来拿说嘴的，在这个社区高中的资优班，三十多个人之中，考试排名大概第十名上下。
爸爸是国中历史老师，妈妈是家庭主妇，家里不算有钱，没办法让我恣意挥霍，可也都会给我固定的零用钱，很不错了；在家排行老二，有个姐姐和弟弟，我和他们的关系不算非常亲，不太会过问彼此的生活，但也非很疏远，偶尔也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聊聊天；家庭关系没有特别紧密，没有说晚餐一定要聚在一起吃饭、假日固定要一起踏青，可逢年过节的气氛也总是很活络、寒暑假也偶尔会全家出远门去玩两三天；高中以前有几个好朋友，大部份都是女生，高中之後分散在不同学校，段考完会约时间出来见一面，但平常也只是偶尔连络……
我从小就不特别，至少，别人看到的、想像中的我是这样子……可我心里有一个秘密，从来不曾对任何人启齿，未来也不打算对谁说出口。
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好喜欢我们班上的班长，常常在她身後当跟屁虫。她成绩优异、人很温柔、笑着的时候脸上有小小的酒窝，还很会画画……总之就是那种典型的，在班级里，不论男生或女生之间，都很受欢迎的女孩。
我还记得那一天。放学之後，除了球场上打球的人之外，学校里面几乎没剩几个学生；我们坐在有些隐密的楼梯上，附近再无他人。她在练习素描，而我明明没事做，却还是留在学校，只因为想待在她旁边。她很认真地画着小小的花圃，我则是很认真地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白白净净的、因为懊恼上一步画错了而微微鼓着的脸颊，觉得好可爱，然後，一时之间像是被吸引的磁铁一样，小小的我的小小嘴巴，不由自主地凑了上去。
班长被我吓坏了，我也被自己吓坏了；虽然还是小学生，那时的我也不至於笨到不晓得，亲吻这个举动有着什麽涵义。幸好班长真的是一个人品很好的女孩，她除了不太敢再跟我两个人相处以外，对我还是笑笑的、貌似也没和别人说过这件事，我们相安无事，直到五年级分班。
那时候，电脑还不普及，家里还没购入电脑，只有学校电脑课才碰得到，至今仍记忆犹新，我在亲了班长的隔几天，小心翼翼地、再三确认没人注意我之後，才紧张地在搜寻引擎上输入五个字──很好笑却又简洁有力的一句话──女生爱女生，然後，按下确认键。
就从那一天起，我明白，自己再也不是什麽平凡的孩子了，因为我点进了搜寻结果的好多个选项之後，都看到了一个重复出现的词──从此之後，便被刻在我人生的路上，我无法抹灭的三个字──同性恋。
这麽多年过去，从一开始的不敢相信，到自我怀疑，再到无法否认……如今的我渐渐明白，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是女生，但也喜欢女生。要说困扰吗？不可能完全没有困扰过，但在这个网路发达的年代，我慢慢了解自己并不算异类後，也不太为这件事烦恼了；对於这个身分，唯一让我感到痛苦的只有一点──我始终没有勇气和我暗恋的人告白，不论是谁都一样，每段暗恋总是无疾而终。
二零零四年，我们刚认识。高二上，十二月左右，天气已经蛮冷的了，我们还是待在操场上，秋风阵阵吹来，我们窝在一起，两个人的身子贴得紧紧的。你的随身听突然跳出我好爱的一首歌，你轻轻地跟着哼唱起来，一字不差；我听着你的歌声，有一股错觉，好似我们是一对暧昧中的少女，你正在用歌曲偷偷向我表白，其实你也喜欢我，一切都不只是我单相思。
听见歌曲来到尾声，我忍不住开口：「欸，我好喜欢这首歌，你再放一次好不好？」
「……喔。」不知为何，你迟疑了几秒才回应。
按下返回键，这首歌又从头开始拨放，你也又一次跟着哼了起来。
「想给你听我的心跳，想你知道我睡的不好。喝水想着你、搭车想着你，阖眼闭眼间，出现的全是你。我猜不到你的表情，我等不到你的回应；不想难为你，又不想放弃你，决定告诉你，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
那是梁静茹第一张专辑里的歌，《对不起我爱你》。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好像才小学或是刚升国中而已。我对这首歌的第一印象，不是它的词有多贴近人心，而是它的ＭＶ剧情──在那个周围同学可能都还看不懂它的剧情的年纪，我却一眼就能看出来，短头发的那个女生，好喜欢好喜欢梁静茹──有一种获得认同的感觉，原来，像我一样的人，真实存在，在世界可见的地方。
後来，我几乎都要忘记生命中曾有过那一瞬的感动，直到去年，梁静茹出了第一张精选集，这首歌又开始出现在广播和身边的人的对话里。跟妈妈说我想买这张专辑，撒娇好久终於到手之後，我一遍又一遍的听着，感觉跟几年以前又不太一样，这几年来，经历几段暗恋，让我对这首歌有了更多的感情。
而这一刻，我跟去年疯狂听着那张专辑的自己又不同了。
年复一年，旧的回忆和感触也许被遗忘，又也许是被新的记忆给汰换；我凝视你自然地闭着眼认真歌唱的侧脸，不禁想着，未来的某一天，偶然再听到这首歌的我，脑海里会浮现什麽呢？会不会，现在这一个画面，我放在心里好久好久，以後回想起也依然清晰；会不会我和你还是朋友，这份暗恋早就消失了，只笑一笑觉得那就是青春回忆；会不会我和你失去联系，已经快忘记你这个人，只剩下一种对当年遗憾的感叹；会不会……未来的我很後悔，这一刻我没有勇敢跟你说，其实我，很喜欢你。
「喂，你发什麽呆？」
「啊？」回过神，我看见你对我皱着眉。
「你今天好奇怪，已经打钟了欸，你不是很担心会被老师抓到吗？」
「……打钟了哦？」
我拿出口袋的手机一看，才发现午休已经结束了，「欸我先回去了，掰哦！」
小跑步回到教室，上课钟声还未响起。黑板附近凑集一群人，整间教室闹哄哄的，原来第二次段考的成绩排行公布了。紧张兮兮地凑上前查看自己的名次，这两次段考期间，为了我在寒假时的计画，每一天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在念书了；幸好皇天不负苦心人，我总成绩的班排名冲上第四，整整进步了十八名。
带着满足的笑容，我从黑板附近围观成绩单的人群中退下，而後很不幸地，和王昀依对到眼。她的眼神里立刻浮现鄙夷，见此，我的嘴角变得僵硬，就快要垂了下来──不可以认输。我这麽告诉自己，所以硬是撑着笑，直到她撇过头。
回到座位上，我偷偷观察凑上前去看排名的她，想知道此刻的她是什麽心情。在我跟她不是朋友之後，原本习惯性会去看她的排名这种举动，成了一种比较。她一直都是优秀的人，人缘好成绩也好、甚至长相也算好看；曾有那麽一段时间，我认为自己能被她视为最好的朋友是一种幸运──不过现在，这份幸运已经消失了，所以当我看到她从第二名掉到第五名时，我当然也不像从前，会为她感到难过了。
我只是在想，我终於赢了她一次啊。被一个她觉得肮脏恶心的人给超越了，会是什麽感觉呢？如果我能幸灾乐祸就好了，我这麽想，心里头却没有一丝喜悦的感觉；有些沮丧，我还真是个想当好人但不够好，想使坏却又坏不起来的普通人。
不过，沮丧的念头只占据了脑海一下，很快就又被得到第四名、离我的计画更进一步的喜悦给取代了。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我回家之後也没有消退。
还记得，第一次段考结束，看见自己是第二十二名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傻了，这个名次几乎要除以二才是我平常的标准。心神不宁了一整天，毕竟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这麽失常过……以我对父母的了解，他们不是不能接受成绩不好，只要有对自己负责就行，像姐姐认真工作他们就很支持，而我只要有认真念书他们就可以接受；可拿了二十二名，我真的没底气和他们说我有好好努力……终於回到家，我递出成绩单，低着头等着他们开骂，没想到他们只是用温和的语气说，他们能理解，高中课程的难度变化本来就很大，叫我不要丧气不要灰心，也不要担心他们会生气，只要尽力就好。
虽然那个当下我很感动地哭了出来，但我心里又何尝不知道，他们一定难免对我感到失望，只不过是没有表现出来，也因此，现在的他们才会特别开心吧。
「宝贝你这一次真的进步很多，有没有想要什麽礼物啊？」
不出我所料，妈妈看完我的成绩单，果然开口问我了。从小到大，当孩子有好的表现时，她总会自己问我们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打算以此作为奖励。只要我们提出的要求不会太超过，她几乎都会答应，这也是为什麽，我拚了命想要在这次段考考个好成绩。
「妈咪，我是没有想要什麽东西，但我想跟你拜托一件事……」
等到妈妈自己开口，我便自然地讲出我早就模拟过的说词。而我果然很了解她，她考虑了一会儿之後，终究是答应了。
松了一口气，还好这段时间的努力没有换到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