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上，舒容乙把藏在包包下的双手紧紧互扣，但从角度和手腕方向来看，方泽修知道她现在的动作是什麽。
「有什麽让你焦虑的事情吗？」
对方突如其来这样一问，舒容乙怔了一下，手放松了点，偏头看他，「我看起来有焦虑？」她的表情控管其实不错，玻璃窗反射上明明是平静无波，为什麽这个人会说她内心焦急？
正好在路口等待红绿灯，方泽修把一双手从方向盘移开，两手紧紧互扣，改放在双腿上，「以心理学来看，除了语言外，肢体动作是最好表达内心状态的一种媒介。这些行为是无意识的，你多半自己不会察觉。例如说你刚刚做的这个动作──自然的十指交叉的确是一种情绪放松的表示，但用力过猛，却是表示一个人的内心不安和焦虑，而非自信。通常这时候，谈话主导权容易落在另一个人身上，对需要探查或谈判的人来说，对方处在紧张焦虑下能谈出好的条件，并掌控气氛。」
说着说着，他又把双手环於胸前，「像这个动作，双臂可以变成一道屏障，隔绝一个人感到外界的威胁。所以当一个人情绪紧绷或是充满敌意时，他会很自然做出这个动作，不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想拉开距离。」
「是、是这样吗？」她不自觉把手完全松开，减少自己刚刚被抓包的尴尬。
方泽修浅浅一笑，把手重新握回方向盘，「对，这是针对多数人的心理行为做出的普遍分析，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适用，有些人相当懂得善用肢体动作来掩藏内心，这些动作反而可能变成一种骗人的招数──人的心智复杂，做出的许多行为表现相对其他生物来说会有更多社会化的包装，有时间去研究，你会觉得相当有趣。」
重逢到现在，他难得在她面前说了这麽大段的话，半个停顿都没有──舒容乙此刻觉得他又不像她认识的那个方泽修了，以前的方泽修从来没有对什麽事情产生过大的兴趣，有种得过且过的安生感。如今的方泽修在她看来虽然职业不明，却是明确表达出自己的喜好。
当初方泽修能考上外文系，先天环境占了很大因素。
舒容乙听方泽修说过他小时候曾因家庭关系在国外住了一段时间，大约十岁才移民回来，从小生活的环境养成他的基本能力，才让他在考场上面对这个科目时无往不利。
这种语言俨然变成他生活中的一部份，而不是考生为了考试准备的能力。
「你现在……在做什麽工作呢？」
作家只是兼职，这在他们相逢第一天他便说得相当清楚，还说过手边稿子没了就会停止，不知道张芳瑜知不知道这件大事。除此之外，他肯定有一个正式工作，可是他从来没对她提。
「你想知道吗？」
舒容乙觉得对方在故意跟她兜圈子。
「你说你想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不，我没有很想知道。」
当下，她没注意方泽修又抓到她的回话模式，导致她错过了得到某个正确答案的时机。
车子此时开到了邻近滨海线的宽大马路上，远远就能看见一栋两层楼的小木屋，温馨的柔黄灯光在夜晚显得特别明亮，恍若在指引迷途在外的游子回家。
「这间海边小餐厅挺有名的。」他草草介绍了几句，领着人走过去。
海风的独特气味吹来，搭配浪花拍起的声响，是个能让人放松心情的地点。但是走了几步，舒容乙蓦然开口：「你以前……不喜欢来海边。」
他们就读的大学处在一个被山海包夹的中间地带，简单来说就是要爬山有山、要看海有海，对於休闲娱乐很多的大学生来说相当方便，可以办很多类型的活动。
但是以前方泽修比较常带她往山上跑，海边确实没去过。
他说过──他不喜欢海的味道，还有那些波浪，好像可以把人吞蚀殆尽。
为什麽一个人可以有这麽大的改变？
她遍寻不着解答。
「嗯，你说得没错。」他淡淡一笑，可是那笑中隐隐流露出一股若有似无的哀愁，让她难以移开眼睛，「可是现在，我想创造多一点不同的回忆……不要全部都是跟过去有关的事情。那你现在，愿意陪陪我吗？」
这个人实在太狡猾了，露出这种带有点冀求的神色──她该如何拒绝，又怎麽能开口？
方泽修也不再多说，带着她进去餐厅，两人默默观看夜晚海景，吃着东西，旁人看可能会觉得这是一对无聊到没话说的情侣。
可是他们彼此知晓，这时候什麽都别说，才是最好的。
因为只要这个人在身边，一切就彷佛恢复往昔。
吃完饭後，方泽修说自己晚点还有事情，直接开车送她到上次那个公车站牌，并未问她确切地址。不得不说，方泽修很能抓到她现在心里的某些界线在哪里，并不多加越线。
下车前，舒容乙犹疑半晌，还是问出口：「今天我听你的编辑说到……你的本名。」她悄悄观察一下方泽修的反应，并无看出特别异样，「你……改名了？」
一声叹息传出，传入她耳中。
「你叫你习惯的那个名字，就行了。夜深了，赶快回去吧。」
舒容乙知道他没想回答，她心想答案八成在录音档里，道了声晚安，就下车迈步离开。
舒容乙走之後，方泽修在原地暂停了好一阵子，他往後靠着椅背，露出相当疲倦的神色。好半晌，双眼睁开，拨出一通电话。
「喂！泽二哥！新进度──！」
「嗯，你说吧。」
「明天晚上张议员有个饭局，说不定可以调查到点东西。」
「喔，时间地点？」
听赵劲惟说完之後，方泽修打算直接挂断，又被挽留，「泽二哥，我女朋友问你哪一天要不要来烤肉？要是你想带朋友来也可以喔！」他没有立刻拒绝，赵劲惟趁胜追击，「来嘛！烤肉很好玩的！」然後传说中的神秘女朋友也该出现来见见世人了！
「我考虑。」
「好好好──」赵劲惟刚说完，电话那边传出欣喜的女性嗓音。
方泽修嘴角勾起浅笑，好心提醒：「学弟，加班期间擅用公务机视讯虽然不是什麽大事，但小心大队长随时突击……」
他刚说完，就听见赵劲惟用宏亮的声音大喊：「大队长好！那个、我……」
方泽修挂断电话，不给他藉机当挡箭牌的藉口。
「明天啊……」他沉思半晌，神色一下子变得晦暗，「这桩恩怨结束，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他启动车子，缓缓驶离。
「我最亲爱的小乙啊……」
他没有像录音档那样继续说下去，也没有人在听他说，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装了什麽天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