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方泽修不是爱念书的那类人，却挺常去图书馆。她心想大概是因为图书馆冷气凉，好补眠。所以自己压根没想到──他有朝一日可以成为一位畅销作家，这位子决不是侥幸得来，而是无数人支持才捧上去的。
方泽修修长的双腿交叠，深邃眼中像是在思索些什麽，才缓缓开口：「取名意义犹如笔名，我有想回到的过去。你念的是中文系，肯定明白『倘若』是『如果』的同义词，那代表过去的现实中，我有想做的事情──我却没有做到。」
他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却让舒容乙不自觉攒紧了手中的钢笔。
「是……什麽事呢？」她下意识问出口，赫然惊觉这是私密问题，太过开门见山，立刻改口：「老师若是不方便说，没有关系……」
方泽修浅浅一笑，搭配那一身气质，确实迷人，「这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写，但是你既然问了，我就会回答。」
闻言，她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但这个问题，光问现在的我，不足以得到完整答案。因为，你拥有部分的作答权。过去的我，也是。」
「你这话是什麽意思……？」她别开眼睛，内心又开始不安。
不是吧？她居然想逃了？经历这麽多事情──她应该已经强大到可以无视任何过往侵扰才对。
方泽修也垂下眼眸，「还有最後一个问题对吧？其实那位抱病的陈编辑事先有发邮件给我看过问题了──最後一个问题先别问。你等我一下，我拿个东西给你。」
他这样一说，她还真无法拒绝，就这样眼巴巴看着那道英挺身影又走上旋转梯。方泽修离开的过程中，老妇人又出现了，她替舒容乙斟满有温度的花茶，充满皱纹的手蓦然拍了她的肩膀，让她吓了一跳。
「怎、怎麽了吗？」
老妇人温和一笑，然後将两手掌心朝上，从腰部向旁移动，接着又比出一个爱心手势，从胸前往下移动。
舒容乙猜出了意思，回以一笑，「谢谢您。」
她看起来难道很怕被吃了吗？所以才会请她放心……
好半晌，方泽修又走下旋转楼梯，但他两手空空，看不出来到底去拿了什麽东西。
他坐回位子上，将一只手置於桌上摊开，再收回手的时候──桌上多了一个深蓝色的长方随身碟。
「两年多了，这段时间──你一定想过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当初，是我不告而别，我有我的原因。自从我有能力之後，我一直在找你。以前的我说过『只要你转身，我一定会在』。这句话，如今不管是用什麽身分──我都希望履行承诺。」
舒容乙忽然站了起来──她的双肩在颤抖，死死咬着下唇，什麽话都没有说。
是，当初是那个人兀自──不知去了何方，不知是生是死。
但严格来说，他并未做出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没有吵架、没有争执、没有劈腿、没有分手。
他就只是忽然消失不见了。
仅此而已。
「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吧。」
一句「算了吧」，她没想到自己能这样轻描淡写说出口。
只是个没有结果的初恋，根本没什麽大不了的。
她这样告诉自己
「不能算了。」他的语气掺上了一抹坚持，把随身碟拿起来，「真的……不能算了。」
他站起身，两人隔着短短距离──舒容乙这才发现他有多麽高大，高大到足以把她笼罩。一只手蓦然拉起她，将东西塞到了她手里面，「里面是录音档案，日期……是从两年前的五月一号开始。每个录音档长短不一，档名就是录制日期，我希望──你能一个一个听完它们。」
她大可以选择不接，可是她却无法像丢弃垃圾一样放开手。
「抱歉，我的时间有限，今天访问到这里吧。至於最後一个问题──下次，你再找机会来问完吧。」
舒容乙好不容易松开嘴，「下次，我同事会亲自来。」
「不，只能是你。要不然，这个问题再也没有回答的机会了。」
她简直是不敢置信──这家伙是在威胁人？
「路上小心。」他迳自走到玄关处，送客倒是送得直接。
舒容乙也只能把东西收一收，她办公室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没想到会耽搁这麽久──都快十点了！
走过他身旁，她穿好鞋子，正打算推门出去，背後忽然传来一声不知饱含何种思绪的轻喊：「小乙。」
她狠狠顿住，双手握紧。
不，她不能回头。
「我能这样喊你吗？」
最後，她没有回答。只有门关上的声音，传入耳中。
当天，她回公司路上就下了一场大雨，害她淋得一身落汤鸡，资料还差点湿透不能用，幸好在热心同事抢救下才救援成功。
到下班之前，她心不在焉地处理工作，眼睛控制不住，时不时瞟向躺在包包夹层里的某个东西。
他对她依旧这麽有信心，知道别人一旦嘱咐她的事情，哪怕好奇心再重──她都可以死死压住，不轻易去碰触。
好几次，她差点忍不住把东西拿出来用办公电脑打开档案──但基於这是私人物品而忍住了，况且她不想在公开场合让别人有任何探听她过往的可能。
这是头一次，她觉得上班时间这麽难熬。
好不容易撑到下班时间，她把东西收了收，背起包包就赶着搭公车回租屋处。
回到租屋处，她先去盥洗了一番，冲掉身上因为雨水沾染而产生的黏腻感。动作看似跟平常无异，但她心里清楚──自己下意识在逃避。
所谓既期待又害怕受伤害，她不知道适不适用在这个情境。因为她不觉得自己期待，也不明白自己是否害怕再一次受伤害。
挣扎了好半晌，不知不觉，晚上九点。
她窝上床，把笔电盘放在腿上，盯着那个随身碟良久，才缓缓把它插入插槽。
打开档案夹，里头确实如方泽修所说按照日期排列整齐，打开档案资讯，建立日期也是两年多前，不是随意捏造。以数量看来不是每一天都有录，但林林总总也有上百个档案。
她确实是个道德感崇高的人，还很守规矩，人家叫她从第一个开始，她颤抖着手移动滑鼠，置放在第一个档案处，却隔了将近一分钟才按了下去。
「喂？有声音吧？」
是他，真的是他。
这略带轻松的语气，跟她今天见到的方泽修感觉很不一样。
可是──确实是这个声音。
录音跑了十秒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到了第二十秒，声音再度传出。
「我最亲爱的小乙，你还记得──你是从什麽时候开始，认识我这个人吗？」
舒容乙因为这个问题，蓦然一怔。
遥想之间，她彷佛回到了过去，回到当年──方泽修刚刚出现在她生命中的那个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