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许许多多事情的开端,是因为一个笔盒。那是一个普通的木笔盒,掉在地下也没人有兴趣捡起来,里面也无非只盛了一般文具。可问题是春野樱最常用的几枝墨水笔都放在盒里。写字要写得顺,那枝笔是很重要的:太粗的笔管,握得久了手会累;笔尖太粗,难写出秀丽的字体,而太细,又欠缺了一些劲道。
再加上春野樱发现她的笔盒遗留在学校抽屉时,还不过是下午四点半,课室门应该未锁上,故她决定折返,回学校拿回那个笔盒。她今年已是高三学生,来年便升大学,疲惫而麻木,压力逼人。可是,身为高三生的唯一好处,就是避过一年两次的全级考试,因为他们要读的书,都差不多读完,所有上课时间都用来做练习或小考,已没必要再进行常规考试。
她因为决定去拿回笔盒而看见那个场面,时值高一、高二学生的考试季节。每逢考试,学生也能提早放学,故这几天学校很清静:三分二的学生都在下午一两点左右下课,只有他们高三生需要如常上课到三点半。可真是讨厌。以往她就很讨厌考试,现在才明白,没有考试比有考试,更要讨厌百倍。
因此,当春野樱背着书包、气喘吁吁地跑到校门前,已不闻半点少年男女的吵闹声。操场竟没有一个学生,一两个篮球窝在角落,不知哪个粗心大意的男生忘了拿走。也罢——她经过二楼的走廊时,盯着下方的操场,心想——反正没有什麽生活能比学生的生活更枯燥。上课下课,考试,然後派试卷,她看着考卷上的高分,已由最初的满足感,演变到如今一种志在必得的安心感。
或者,也是一种麻木。
其他班的学生也走得七七八八,有好几间课室已空下来,只有日光依稀照入室内,空荡荡得让人心里也相对一空。没有老师、没有学生,没有笑闹声的课室。学校很静,像一个空虚巨大的盒子,就她一个人游荡其中。
樱穿着白色平底室内鞋,走起来没有多大声音。而且她是跑了一大段路回学校,还爬了两层楼梯,实在也没有力气再跑,便慢步到课室门前。就在她刚要经过课室面向走廊的那一排窗子,下意识看向窗子。
再让她选一次,她不想看。但事实是她的而且确看到,并且这个场面成为她感情上一个转捩点。
漩涡鸣人坐在最靠近黑板的、第一排的中央。就像他平时上课一样,伏在桌上,连胸口也压到桌面,双手无力地一同垂在桌面,胳臂稍下方的部份悬在桌缘外。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在床以外的地方也能酣睡,而一般人伏在桌上,往往很难进入较深层的睡眠。他一张脸称得上俊朗,不过双颊各有三道猫胡子一样的纹路,看来有点不伦不类,而且他常做傻事,笑起来像个孩子,很难将“男人”这个词冠到他头上。
他是一个彷如孩子的少年,永远长不大似的,保留一份赤子之真。而这时他侧着脸,只有左颊贴在桌上,让鼻子跟右颊朝向天花板,好让呼吸顺畅。不难想像,他等下睡醒了,左边脸一定给压出木纹,或者变麻了。樱正暗笑他的憨态,又打算等会儿进去好生作弄他一番,但这时在刷黑板的男生放下板刷,甫转身,樱的注意力才移离鸣人,而落在那男生身上。
是宇智波佐助。他与鸣人的个性,可谓两极化,但他们却自然而然成为了最亲密的挚友,那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早丧父母。不知怎的,当佐助转身过来,樱便退了一步,没有经过那一排窗子,不想佐助看到她。
没想到佐助跟鸣人会待到这个时间还不离开。要跟佐助说什麽话好呢?那就不能戏弄鸣人了。不如约他们去逛街,能跟佐助说上几句话也好。若只有她邀请佐助去逛街,他一定不会答应,但有鸣人在场,事情就好办得多。
这天的运气太好了——她当时这样想。可等她再探头一看,越过洁净得令人可恨的玻璃窗,她看见佐助就站在鸣人旁边,一手扶着桌缘,弯下腰,他後脑蓄着张扬的黑发,隔绝了樱的视线,只见到他的脸跟鸣人的脸靠得很近,几乎是贴在一起。
不,不是几乎。而是真的贴在一起:不是脸,而是唇。
不不,不可能的。樱蹲下来,双手扶着那排矮窗的边缘,谨慎地微微抬眼,这次看得清楚:佐助稍微移离鸣人的脸,又半闭着眼,薄唇贴近鸣人的脸颊,半带犹豫的在那上头停留了几秒,才站直身子。
她再没看下去,笔盒的事已被她抛到脑海外。她只记得自己花了好些力气、试了两三次,膝盖才回复力气,跌跌撞撞的沿着走廊去到楼梯,力气回来了,一鼓作气冲下去。回想起来,她忘了那晚自己是如何回家、如何做功课,又如何入睡。
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那晚母亲春野芽吹叫她去看店,而她拒绝了。
她父母是开甜品屋的,装潢远不及连锁小店般华丽,墙身原来是平淡的嫩绿,因积年累月,显得如同一杯陈旧的绿茶。那种不甚讨喜的涩绿,使樱很不愿意带朋友到店里消磨时间。小小的店面,大约有十来张小桌,父亲跟一名店员在店里最内侧的木制柜台後准备甜品,厨房也在那後面。年幼的樱曾进去过,地板滑得很,她走了两步就跌倒,一身小洋装沾上脏水。她哭了几小时,从此就喜欢不来这间名为“樱之居”的甜品屋。
也想不起来有没有哭,事实上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并没有想像中那麽大,或许是因为她心里有底。
其实,关於宇智波佐助对漩涡鸣人有感情的这件事,她不算很意外。在她跟他们认识之前,佐助跟鸣人早就识得——他们识於微时,然而他们的友情并非在天真烂漫的日子中滋长。鸣人说,他跟佐助初见面时,傍着他的人,是鸣人父亲波风水门的上司,自来也。而佐助身边有两个人:一个忧郁而美丽的女性,面目跟佐助相似,是他的母亲宇智波美琴,另一个大男生看来不过十岁左右,脑後紮着一根短辫,是他的哥哥,宇智波鼬。
那时鸣人不懂事,还扯着自来也的衣袖,问他是谁,自来也勉强地笑着答,他是波风水门的上司。鸣人便来劲了,说:“我老爸是警察,专去抓坏人的!你也去抓坏人吗?”
自来也说,波风水门跟宇智波富岳都去了抓坏人,但是出了点事,被坏人伤害了,要去一个地方休养。鸣人听了,拉长声音说:“咦……那要什麽时候才回来?”
宇智波佐助——那时鸣人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觉这小男生长得很漂亮,眼睛大大的,很好看——忽地紧握着鸣人的手腕,尤如泄愤,把一个孩子能有的力气都施出来,鸣人见他发狠,也挣不开佐助的手,就见佐助红着眼,以为他在流泪但他没有,一双眼睁得死大,尖着嗓子大喊:“说谎!大人都在说谎!大人……都是混蛋!因为、因为……父亲已经不会再回来!”
直到再长大一点,鸣人才了解到自己的爸爸是怎样死的:宇智波富岳是波风水门的同僚,隶属於同一个调查小组,花了大半年时间去侦查一个贩毒组织,掌握那个组织跟外国制毒商交收货品的时间跟地点,经过精密部署,准备把组织一网打尽。但调查小组中有内鬼,把警察部署的消息通知给贩毒组织,结果双方在交收毒品的码头打斗驳火,水门跟富岳均身中多枪,当场死亡。
鸣人把这些事告诉春野樱时,说得轻描淡写,末了还咧着嘴,笑说:“那个笨蛋老爸啊……在那之前还说过要带我去游乐场玩,结果他自己倒走了,一直欠着我。”
由於鸣人的母亲是死於难产,故波风水门死後,自来也成为鸣人的监护人,一直跟他同住。自来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警察,但一直做最危险的前线调查工作,从不肯申请较高职级、能舒服坐在办公室工作的职位,水门跟富岳初出茅庐时,也曾跟随过自来也工作。如今见两个年轻人殉职,他们的後代又年幼,便不时带鸣人去跟佐助、鼬见面,想这群孩子延续他们父亲的友情。佐助本来是个热情友善的孩子,天生聪慧,正是这种智慧使他过早理解死亡的概念,自父亲死後两星期没说过一句话。
唯有见了鸣人,常被鸣人挑衅,两人总是先拌嘴、再打斗,也只有这个时候,佐助才有同龄孩子的冲动鲁莽。後来升上小学,春野樱跟他们同班,那时佐助的母亲已因意外死去,所以她从未见过鸣人跟佐助的父母。
鸣人老是嬉皮笑脸,例牌欠交功课,上课不是在吹口水泡,就是在作弄坐在他前面的同学,继而被老师罚站。他在课室门外罚站的时间,就占了他一天上课的一半时间。宇智波佐助这个名字,多年来跟优等生划上等号:他的长相愈发清秀,过於洁白的皮肤衬上纯黑的眼睛跟头发,有种出尘的乾净,冷得让人不敢靠近。他有如一轮皎月,高高挂在天上,底下的人仰视那圣洁的月晖,也仅止如此,断不敢靠近。
只有鸣人不畏惧佐助身上的刺,敢上去搭他的膊头,颠三倒四地对他说无聊话。而佐助,从没说过讨厌,更没有赶走这样烦人、愚蠢的鸣人。
年幼的春野樱曾经嫉妒漩涡鸣人。一个傻瓜,凭什麽能亲近佐助呢?论长相,樱也不差,只是幼时的个性有点懦弱,何以佐助的眼神从不落在她身上,间或樱向他搭讪,他便插着裤袋,不发一言地绕过她,只挨着课室的窗边,双眼无焦点地看着远方,也不知他在等什麽、有什麽东西能进他的眼。
到後来,樱从鸣人口中知道他跟佐助的身世,就不再妒恨鸣人。因为他们所身处的世界,是她跟任何人,也无法明白的世界:没有父母,撒娇是不被允许的奢侈。在最需要疼爱的那段岁月,他们只有待在一间冷冰冰的屋里,每天眼巴巴的望着大门,妄想有一天,父亲会风尘仆仆地回来,说他们抓到什麽犯人、破了一宗怎样的案件;又想像有天,母亲携着一袋二袋的食材,说今晚吃汉堡,或者吃火锅。
又在一个个妄想落空後,他们受岁月催逼,没有可供他们浸淫於悲伤的时间,不得不长大。
“那麽,鸣人,你觉得佐助君是一个怎样的人?”
那时鸣人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听了,先摸着下巴,想了一下,便扬起笑容,眯着眼,说:“讨厌的家伙,但是对於我来说,也是个很重要的家伙。”
春野樱一直被宇智波佐助排挤在他和鸣人以外的世界。尽管三人自小学以来便成了好友,但樱总是说不出佐助跟鸣人之间多出来的那一点东西,到底是什麽,只知道,她无法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