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夏清舒以为他是第一次在宇家看见姚芳兰,也是他的最後一次,谁知道几天後,他竟然在自己家里看见了,他还忍不住抹了抹眼,以为看了一整天帐本眼花了。
然而夏清舒来来回回抹了好几次眼,姚芳兰仍然带着如牡丹娇贵的笑容和他的父母亲坐在大厅里聊天。
跟在夏清舒身边的仇富贵也十分惊讶地瞪大眼看着姚芳兰,他不知道为什麽会在夏清舒家里看见姚芳兰,她应该是宇天阔的远房亲戚,再怎麽样也不该在夏家出现。仇富贵回过神後面无表情的,脸还是一如往常的惨白,根本在上面读不出什麽东西。
夏清舒傻站在门口,思考着姚芳兰是为了什麽而来,他不认为一位十六岁的女性在晚上待在一位男人家里——即便还有男人的父母亲及一干仆众——是一件正常事。想着某种可能,看着姚芳兰与自己的父母相谈甚欢的模样,他忍不住害怕起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他不在时已经达成某种共识,好比说让姚芳兰做他的妻子。
想到这里,夏清舒便打了一阵哆嗦,他这一生已经认定了仇富贵,是再也不可能娶别人了。他不想让一位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横在他和仇富贵身边,他也不想对不起仇富贵,也不想对不起自己。但看着他的父母亲,心中忍不住怀疑着他真的有那个勇气反抗父母之命吗?最终他只能祈祷着一切只是他在庸人自扰。
夏老夫人终於发现自己的儿子归来,招呼道:「你这孩子,怎麽回来了都不说一声,傻站在门口?快进来,介绍个人与你认识。」
「是这位客人吗?」夏清舒回过神,冷静地跨过门槛走进屋里,对着姚芳兰礼貌地扬起微笑,姚芳兰也回了一个笑容轻点着头。
「是呀,可是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呢!」夏老爷笑得十分开怀,眼角的细纹因为那一笑更是清楚,他又接着说道:「她是芳兰公主。」
夏清舒和仇富贵同时睁大了双眼,嘴也张大了,只不过没人看得见仇富贵,大家只看见惊呆的夏清舒。
夏老夫人也不管被吓傻的儿子,帮着夏老爷说道:「我与你爹十年前上京城谈商,那时候因缘际会认识的,当时还是个小娃儿呢,今天生得如此亭亭玉立。」
姚芳兰羞红了脸,也许是被夸赞而不好意思,连忙开口将话题带了开:「夏公子,骗了你十分抱歉,我的身分不好招摇,只是没想到你是夏老爷与夏老夫人的儿子,要是知道也不用瞒着了。」
「公、公主?等……为什麽宇天阔说是远房亲戚?」夏清舒此时陷入了不小的混乱,讲话都有些不利索。
「那是宇大哥情急之下说的谎,宇大哥曾经和父皇谈一笔生意,我们是那时候认识的。」姚芳兰顿了顿又笑眯着眼:「因为父皇又想找宇大哥谈生意,我便代替父皇来了这儿,知道夏家也在这儿便来访啦。」
「原来你们已经见过面啦?这可真是有缘分!」夏老爷几乎要笑得合不拢嘴,根本有意撮合两人,继续说道:「今日正好十五,你们年轻人要不去後院赏月吧?」
「我……」夏清舒差点脱口而出要拒绝,突然想起姚芳兰是公主的身分,拒绝了好像不怎麽好,还是自己父亲提出来的。话便卡在那儿,不上不下。
姚芳兰却点点头同意了:「好呀,肯定很美。」
公主都说好了,夏清舒更没有说不的权利,只好闭上嘴算是答应陪姚芳兰赏月。夏清舒偷偷瞧了仇富贵一眼,他不知道为什麽想看仇富贵,也许是想知道仇富贵现在是什麽心情吧,然而看了之後也没什麽结果,就是面无表情一如既往的惨白,好似发生的事都与他无关。
夏清舒不着痕迹地轻轻叹息。他带着姚芳兰去了後院的亭子,下仆们在亭内的石桌上摆满佳肴,夏清舒和姚芳兰纷纷入座。
夏清舒不知到该怎麽带话题,他曾经常上青楼与女孩子聊天,但是眼前这位并非青楼女子,还是一位公主。平时他也只有宇天阔这一个朋友,当然他们的谈话内容几乎都不三不四的,也不可能拿来做参考。他和仇富贵相处的情形也不能作为参考,多半是些打情骂俏、被仇富贵念、上床的事儿。也许聊天就是这样的事儿,当为了什麽目的而做时,会发现找不到半个能聊的话题,气氛异常尴尬。
「不知道还合公主殿下的胃口吗?」夏清舒索性讲了最普通不过的话题,说不定之後便会顺利进行下去。
「虽比不上宫中御膳,但十分好吃。」姚芳兰眼带笑意地回应着,又说道:「我时常在宫外玩儿,对於寻常百姓的生活很是习惯,所以你也不必这麽紧张。」
夏清舒有些讶异,没想到都被姚芳兰看穿了,苦笑道:「真是瞒不过公主殿下的慧眼呢。」
姚芳兰扬起手遮掩在嘴前,笑眯了眼,好似一朵静静绽放的花儿,且肯定是一朵白花儿,她说道:「我挺喜欢你和宇天阔说话的样子,你不必如此拘谨。」
「我几乎没有和女孩子聊过天,有些紧张。」夏清舒喝了杯茶,舒了一口气。
「胡说,我还听闻以前你和宇大哥一样爱上青楼呢!」
夏清舒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辩解道:「这哪能比呢……就算是先前论及婚嫁的女子,也都是父母替我选的,说真的我都没见过面呢。」
姚芳兰听了这话微歛了神情,随後又展开笑颜,问道:「可是好像没看到夫人呢。」
夏清舒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这也不是秘密了,我总是在论及嫁娶之际失败,所以直到今天仍未娶妻,父母亲在三年前因为迷信便让我娶进一位冥妻。」
仇富贵原本是背对他们坐在栏杆上晃着脚赏月的,他不知道为什麽自己要跟来,但结果就是他跟来了,还对於他们尴尬的气氛感到好笑。听到了这个话题也感兴趣地回过头看着两人。
夏清舒虽然注意到了却没有做出突兀的反应,做出像是看着亭子外的景色却是看着仇富贵,在旁人看来反而像是在回忆往事。
姚芳兰看着觉得好奇,便打听着是否发生什麽有趣的事,夏清舒看着仇富贵的方向,慢慢地说了一些趣事。
兴许是聊到仇富贵,话题一下变得活络起来,当然夏清舒稍微将一些细节含糊带过,毕竟他至今仍然没有打算让别人知道自己见得到鬼,他就连父母都瞒着,又怎麽会告诉外人呢?至於知道他看得见的人通常都神通广大自己知道了,好比庙里的老道士及那位他一直认为是两光道士的蓝岳央。
「她可真辛苦呢。」姚芳兰听完夏清舒的话,下了这个论断。
仇富贵在一旁听了觉得受到安慰,有人懂他的想法,但也同样使他矛盾,他发现自己不是很喜欢姚芳兰。他不知道为什麽,他只觉得有些苦涩,那是他首次感受到的情感。
「哈哈,公主殿下相信这些事吗?」夏清舒虽然把发生的事以旁人的角度叙述了,但怎麽也不像是真的,彷佛他是位说书人,说了满口的好故事,却也可以说没有半句真话。
那些事对其他人来说就是个故事,彷佛只是因为发生事情而自己擅加解释造就的一个故事。
「我相不相信没关系呀,只要你相信就行了。」姚芳兰笑着回应道:「她也会高兴吧,毕竟你如此相信着她的存在。」
「公主殿下果然不相信我说的话吧……」夏清舒苦笑着,虽然他并不打算让其他人一定得相信,只是当自己说出的事没人愿意相信时,那是十分孤独难受的。
「这也不好说呢。」姚芳兰掩起嘴,她总是在打从心底感到开心时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姚芳兰的答案暧昧不清,夏清舒也没有坚持一定要让姚芳兰相信,有些事非亲眼所见,恐怕说得再天花乱坠都不会相信吧,又何苦在这种本就暧昧不清的事情上让每个人的想法归於一致呢?
夏清舒原以为会是一场尴尬的晚餐,没想到和姚芳兰说起那些从旁人眼光看来怪力乱神的事竟如此轻松自在,也许是因为姚芳兰是一位很好的听众,不会对他的话抱持着肯定或否定的态度,单单就是听着,偶尔像是对一则故事做出评论,但从不会评断夏清舒说的是真是假。
仇富贵在一旁看着夏清舒与姚芳兰如此谈得来,至少在仇富贵心里是郎才女貌。心想着蓝岳央算命可能真有那麽两下子,冥婚三年即可娶妻。是啊,夏清舒本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逼着与他冥婚,现在夏清舒与一女子相谈甚欢对夏清舒不是再好不过的事吗?
仇富贵却高兴不起来,那个曾经嚣张跋扈的大少爷收敛了不少,那个时常上青楼的大少爷不上青楼安分守己,那个原本略微稚气的脸庞如今已生得如此俊俏,就算他陪着夏清舒三年的岁月,这些终归不是他所有。
仇富贵又有什麽办法呢?他既贫穷又没权势,还生为一个男人。她却既富贵又有权有势,还是生得貌美如花的女孩子。就算不是如此,退一万步来说,他仇富贵已经死做一个鬼,又何德何能让一个活人倾心於他?就算可以,他仇富贵自个儿也迈不开那步。
仇富贵生前是一位正经的读书人,他的心中有把标明着礼义廉耻伦理纲常的尺,只要越界了便会令仇富贵痛苦万分。而人鬼殊途,便是不该。
明明仇富贵已经没有身体了,他却彷佛能感到胸口的疼痛,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人再也看不下去,幽幽地飘离亭子回了夏清舒的房里。
等到夏清舒发现仇富贵不见时,时辰也不早了,与姚芳兰一同回去。才一脚踏入屋内,夏老夫人就呵呵笑着打探两人聊得如何,装模作样地说是正打算要人去告诉他们该休息了,夏清舒当然明白母亲是安着什麽心,就连他的父亲也是如此。不只是夏老爷与夏老夫人,就连姚芳兰也在他们聊天时若有似无地对他表露好感,只是姚芳兰贵为公主并没有太过明显,对此夏清舒毫无罪恶感地装成驽钝的样子,不着痕迹地敷衍了夏家两老的打探,之後便回房了。
夏清舒在房里见着发着愣的仇富贵,夏清舒眉开眼笑地凑上前,说道:「何时回来的?」
「聊得可开心?」仇富贵转向夏清舒,脸上挂着浅笑。
虽说夏清舒行得直坐得正,毫无心虚可言,但他总觉得好玩,逗着仇富贵:「吃醋啦?」
「何来吃醋?夏少爷为人,我仇富贵为鬼,人鬼本就殊途,何来吃醋一说?」仇富贵轻轻叹息道:「你以同我胡闹三年,难得公主殿下有此意,岂非正好?」
夏清舒沉下脸,他发觉仇富贵是认真的。
夏清舒和仇富贵不同,他本就是个不太把世俗眼光放在眼里的纨裤子弟,所以他并不觉得爱上仇富贵哪里错了,他也不觉得人鬼殊途这句话是真理。他不在意他人从何评说他的行为与想法,但他发现了,仇富贵与他的不同,仇富贵在意。
夏清舒发觉这三年彷佛活在比现实更美的梦中,然而编织的梦总会醒,梦醒缘散,仅此而已。
但是夏清舒如果会就此让那份缘散了,他就不叫夏清舒,就连名字儿倒过来念都不成,他便什麽也不是。
夏清舒不服气地说道:「我还要与你再闹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我活多久便闹多久,直到我死去,投胎转世,再同你闹一世。」
「别说傻话!你没关系,你的爹娘怎麽办?」仇富贵起身,上半身弯着怪异的姿势凑到夏清舒跟前,夏清舒却早已习惯目不转睛地看着仇富贵,他只好回复成正常的站姿:「不孝有三,无後为大。你就是再与我缠绵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我一个孩子都生不了。别说我一个死人,我就是活着,也生不出孩子给你!」
「这世道多少男男相恋,相守一生,他们难道生得出孩子?他们可以难道我就不可以?」夏清舒忍不住怒眼相瞪,理直气壮地说道:「就算要孩子,多少无家可归的孩子,领一个回去便少一具路边枯骨死骸?」
仇富贵愣了愣,他知道夏清舒生气了,他一直在夏清舒身边看着,又怎麽会不明白夏清舒心中所望。这恐怕是夏清舒最生气的一次,仇富贵叹息道:「出於骨肉与路旁孤儿又怎麽会一样……」
「一样!世上多少父慈子孝,又有多少父子相残,难道多了血脉相接,便会天下太平?」夏清舒胸膛剧烈起伏着,嗤笑道:「别说傻话了。」
仇富贵垂下眼帘,他不能说夏清舒错了,他心中的尺是礼义廉耻伦理纲常,夏清舒心中的尺不过就是逍遥自在问心无愧。然而他们心中的这两把尺,却是两相矛盾的。
仇富贵虽是忌妒着姚芳兰能与夏清舒天经地义地谈笑风生,但他又能怎样?他早已不属人世,早该与世俗断绝,又怎能纠缠不休。他只能压着心中的那份苦,劝道:「便当你不喜欢她吧,若是来日喜欢上了谁,夏少爷告诉我便是,我会帮你一把的。」
夏清舒怒瞪着仇富贵,一字一句地道:「我告诉你,不可能!」
「世上哪有什麽不可能。」仇富贵苦笑道:「未来的事可说不准。」
「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夏清舒用着不小的音量吼着,随後发现自己也有些失态,深吸一口气,勉强自己冷静下来,问道:「如果我喜欢上的是男性,仍是换来断子绝孙的结局,你还会帮我?」
「……再帮你纳个妾便是。」仇富贵不管是想像着夏清舒所说的画面,抑或是由他之口所说的情境,无一不使他心痛,於是他别开了头。
夏清舒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沉声问道:「你让我怎麽对得起所爱之人,如何对得起那位女性?这些年你在我耳边念着的礼义廉耻仁义道德,你却打算让我做这般违背良心的事?这是你所谓的礼义廉耻仁义道德?」
仇富贵哑口无言,人总是自私的,他身为一个鬼也同样是自私的,他希望自己所爱之人得到幸福,生儿育子享天伦在仇富贵心中便是幸福的,夏老爷夏老夫人不会因此为难夏清舒便是幸福。既是如此,他又怎麽考虑得下礼义廉耻仁义道德,说白了就算是那把尺在心中,他仍不是个圣人,只是个自私的人,死成自私的鬼。
夏清舒摆了摆袖子,哼了一声便夺门而出。
外头传来安康的叫唤,夏府一下变得闹哄哄的,夏少爷只留下一句「出远门」便离开了夏府。夏老爷先前做生意时也不是没有半夜出门的时候,现下部分产业几乎完全放手让夏清舒去处理,因此便当做夏清舒是生意上有些急事要处理,随他去了。很快夏府又恢复宁静。
这次难得的,仇富贵没有追出去。他说不过夏清舒,也说服不了自己,无法做到夏清舒那般问心无愧,他更是无法坦然面对夏清舒丢予他的问题,索性留下来,免得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