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里烟波 — 觐见

正文 千里烟波 — 觐见

我小时候总觉得,皇帝也是人,权贵也是人,都有家庭,都有儿女。

都会心软。

所以我问舅父,害父亲的人,没有孩子吗?

他没有说话。

后来我也不会再问了,自我拿起刀上战场那一刻起,我同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分别。

刀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使用它的人,把它当作工具,其实自己成了别人的武器。

我是谁的武器呢?我不知道。

不知道并没有什么不好,武器不一定要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

战争不是一件有灵魂的事,给它渲染使命感的人,都没有去过战场。

皇帝宣我觐见。

我其实不喜欢这样,我喜欢更干脆一点,放我回西京,或者派人宣判结果。

我不喜欢交涉,不喜欢时间,恐惧等待。

它们总是容易让人心生希望,然后打翻一切。

打我进了书房,请了安,便跪在下面。

原本是单膝跪,可我见他低头批改公文,并没有回应的意思,想来是责我拂了他的意思,便干脆老老实实双膝跪地,仔细去看地板上的纹路去。

我晓得皇帝的面子最不可拂,孔子尚礼,王朝把这些东西吸纳了,礼数,就是皇家的面子。

用图腾、节日、祭拜、宗教来维持的东西,总是最脆弱的最容易冒犯的。

更何况他总不会是看我有趣儿,才要留在都城,总是有个布局在。

可我做不好棋子,武器可以稀里糊涂的,棋子不行。

棋子稀里糊涂了,就做不了棋子,要去做替死鬼。

我瞧见砖缝有一只小小的蚂蚁,正看着入神,听见新君的声音,怔了一会,才抬起头看他。

他说起话倒不像那些大臣、王爷,爱绕十几个弯才进入正题。新君说话单刀直入,反而听起来有一些没头没尾。我恍惚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听元辰说,穆小将勇武,最善诱敌深入。”

哦,是那件事。

政治就是这样,责罚你一件事,总会扣另一件事的帽子,总归这世上底子不干净的人,总是大多数。

我朝同胡人多年征战,粮草、兵力,加上朝内动荡,多少有些不济。我不是什么将领,不过管几百个人,可战场上,西北地域辽阔,几百个人,却要守一个关口。

因此我没少做假装弃城,靠几个妇孺在城门里虚晃一招的勾当。

可他说的哪一回?我却不记得了。

幸好,他也没有要我来猜。

“去年春天,守禠城,你派一家五口在城门口要饭,敌军挟了他们问话,你知道结果如何?”

新君倒很会做仁爱的功夫,也怪不得上位不久,便很得人心。

这会他大义凛然的很,“你纵然小心,却还是被察觉了,你的埋伏刚冲出来,那一家五口,上至七旬的老爷子,便被斩了头。”

他的声音低下来,“听闻那家的人,平日里也常帮你缝补,和你走的很近。”

“这样的事,你少说做了六次。”

我不过是个小将领,无名之辈,一招好用,多用几回,实在没有什么。

可新君如此鸡毛蒜皮,当真让我,很不耐烦。

“陛下,”我耐心提醒他,“那六次,可有败仗?”

我的头抬起来一些,却也不敢做出理直气壮的姿态,仍旧是谦卑恭顺的。倒是新君,不过是这样的小事情,却面色难看的很。

我几乎要怀疑他是一个佛教徒。

是佛教徒也没什么,只是皇帝偏向某一个宗教,总是会有大大小小的风气效仿。

我是不想打完仗还要陪着僧侣超度的。

新君翻了翻手上的奏折,又扔过去,“没有败仗。”

自然没有,以少胜多这回事,从来只有战胜,和马革裹尸两个结果,而我好端端地跪在这里。

可见这位新君从前打仗,也多半是大队人马,将他保护的严严实实的。因此我十分好心地分享我的个人经验,给这位佛教徒,“陛下,臣的职责,是打胜仗。”

他沉默了一会,声音里带了一丝笑,却让我反而觉得惹怒他了,“那你告诉我,你打胜仗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答话,他却替我说了,“为了忠君?”

新君将奏折翻开,又推到一边,“哦,去年春天,朕还没有成为皇帝。”

他见我沉默不语,又十分痛心地问我,“你父亲便没有教过你,何为忠义,何为仁道吗?”

新君是说我舅父,可我舅父识得字,并不比我多许多,也不是爱说这些话的人。

我着实觉得头痛。

一个将领,一个武夫,确实是会有被拿“仁爱”、“人道”、“天道”指责的时候,可那多半是在朝堂上,毕竟那些文官眼里,我们就是一群屠夫。

朝堂上,像我舅父那样,多少可以摆出“老子不卖命,你在胡人的砧板上念《四书》去”的姿态,反正文官么,总是很弱鸡。

可我就比较倒霉,说教我的是当今圣上。

我只好半点骨气都没有,同他磕头,“臣有罪,臣往后行军,必然谨遵陛下教会,将百姓放在第一位,”我想了想,总要周全一些,“让西北的百姓,也能感怀陛下的君恩。”

新君从位子上站起来,声音却没有方才那样低沉了,“你却很会顺杆子爬。”

我自然很会,瞧起来也很奏效。

新君往我这边走了几步,我赶紧以头呛地状,又听见他道,“你想回了西北,就改过自新?”

我刚想要磕头赌咒,他却已轻飘飘地来了句,“你想得美。”

我抬起头看他,瞪圆了眼睛。

“你现在回去,在沙场上再练两年,也多半做一个有武有力的,”他顿了顿,“混世魔王。”

新君说话的声音像逗一只狗,神情却很正经,“你没有敬畏之心,”他蹲下来,看向我,“没有敬畏之心的人,不会有忠诚。”

哦,忠诚。

我父亲的罪名里,又没有不忠的那一条?

新君离我很近,可我一瞬间却莫名被激怒了,身体僵了僵,声音不自觉硬下来,“陛下,穆家满门忠烈,我兄长14岁从军,穆冰贪玩愚钝,身上也算又七八处刀疤箭伤,”他目光闪了闪,却让我更加有了胆气,一时间脑子充了血,昂起头,看向他,骄傲又莽撞,“胸口一处,脊背一处。”

我大约是昏了头了,便这样站的直直的,像我小时候被冤枉偷了父亲的玉佩,要死要活自证清白的样子,“穆家没有不忠的人。”

他看了我许久,直到我冲到头顶的血冷却了,又怂又怕的把头低下去。

我看不见新君的神情,也分不清他声音里的情绪,只听见一声类似嘲讽,类似喟叹,

“是啊,你连死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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