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对我做过什麽最残忍?
就是你狠狠把我一夜之间变成了大人。」
——林宥嘉〈天真有邪〉
结果佑廷去报名指考冲刺的补习班了,至於云甯,我每天还是去自习室陪她念书。其实三年级下学期的进度颇难的,却又是大学前相当重要的衔接课程,一点也不能马虎,就算是身为准大学生的我也得花不少时间念完,偏偏很多不能了解的人老说我们可以放暑假了之类的话,实在是很奇怪的事。
礼拜五,晚自习才刚结束,我们打算牵着脚踏车走回家,虚度一些时光。晚上十点钟的市郊已经没什麽车子,金黄色的街灯、婆娑起舞的栾树、空荡的长椅和我们映在柏油路面上的影子构成诗意的光景。这种路,一个人走会寂寞;两个人走,寂寥却是私房心事最完美的衬景,此刻我希望它漫长得走不完,我们就能不止谈天说地下去。刘墉先生这麽写过新宿的夜晚:「夜总是最软的,适於用手来行走,用皮肤来呼吸,用耳朵来观看。」想到以後去台北念书,大概很少能夜游在如此静谧怡人的乡径了吧?
我们才刚聊完关於大学想做的事,现在两人都默不作声,让和着青草气味的风替我们说话。路是笔直的,我尝试关掉眼睛,「用耳朵来观看」,听见了我最喜欢的,希望永远不要从地球上消失的声音:蟋蟀纯真无邪的共鸣。
「嘿,那是彩盐吗?」云甯指着我书包拉链上绑着的只有几公分长的玻璃罐,那是个圆柱状的玻璃罐,瓶口用软木塞拴着,罐子内装满橙色、浅绿色和天空蓝三种颜色的彩盐,每种颜色之间又使用白色原盐分层。
「是阿。」说完我也凝睇它片刻。
「佑廷书包上也绑了一瓶,但我竟然现在才发现你的书包上也有一个!它看起来有种......芒芭柳的感觉。」
「什麽嘛!亏你想得到......好吧,我承认是有点像芒芭柳。」
「哈哈!虽说是芒芭柳,它的确挺美的。」
「嗯,但我很少背这个书包就是了。」
「印象中,佑廷的盐罐长得不一样。」
「是不一样。」
「所以这是你自己做的罗?」
「嗯......不是。」我让盐罐在指尖旋转,罐子里一些回忆被拧出来。「这是佑廷做的。」
疲累的极致反而是辗转反侧,例如今夜。他蹑手蹑脚地小跳着,小心不去吵醒另外两位鼾声连天的室友,接着掀开帐篷,头也不回地踏出去。就在掀开的时候,户外有光线洒进来;当帘幕轻轻盖上,睡袋上的夜光随之蒸发。我又复制一次他的动作,身子探出帐篷那刻,先前已经观测了五个钟头的夜空依旧令我叹为观止,怎麽也看不腻。平时在家一眼就能辨认的北斗七星和夏季大三角,此时我却找不到,因为眼前数以千计的星子彷佛带有生命一般地闪动着,它们太多了,多到我无法呼吸,我感觉天地并非上与下的概念,而是天包覆了地,只是,包覆了天的又是什麽呢?尤达是否在某个深处挥斩光剑?虽然他以圆寂......噢!那他便是其中一颗注视我的星子。
皎月当空,我们从山上,可以看见远方的海洋,波光潋灩,我想走在那银纹上。
脖子好酸。
「小闵,给你。」他从不远处走回来。我猜他脖子也酸了。
「啧,简佑廷你竟然偷带酒!」但我还是拿了。
「难得出来玩,当然要带阿,把你这乖小孩灌醉好了。」他席草地而坐,我直接仰躺,睡着就算了。
看看星星,也看看他的背影,看不到他的眼睛,看不到他的心事,看不到他有没有在喝啤酒(我没有喝),再看看星星。换他也躺下来,这次看到鼻形和嘴唇的外廓。
「在想什麽呢?」我不确定他是真的想知道。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佩服你。」
「有什麽好佩服的?」
「你从台北回来,变得跟小时候判若两人了,你不再是到哪儿都黏着我不放,很少说话的那个简佑廷。你勇於表达自己的想法,你常常是班级事务的决策者,你能为自己负责,同时乐於助人。升高二的时候,你跟学长姐说你想选社长,而我呢?我怕没有时间忙社团,我怕承受不住大干的压力,我犹疑不决,我也觉得自己应该无法和你竞争。」
「我从来不知道你也想当社长......」
「不,我很庆幸是你当社长。你把社团经营得很好,也很照顾大家,尤其,你很照顾我,我常因为那些事、那些梦,很狼狈不堪、很不对劲,你会放下公务来陪我,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对於你太贪心了。」
「你是白痴吗?今天就算我不是社长,还是会这样照顾你好吗。当社长的这一年来,很多事情如果没有你的帮忙,而一意孤行的话,恐怕我早就搞砸了......你记得迎新吗?」
「迎新怎样?」
「有麦克风却没有音响岂不是很好笑?」
「噢,那一次阿......前一天我跑去管乐社借嘛。那只是小事啦。」
「还有阿,我每次在大型活动前都会紧张,特别是要跟外校合作时,很多话只能对你说。你可能不知道你的鼓励对我有多大的帮助。」
「所以,当社长,压力真的会很大喔?」
「废话!」
「那怎麽办?」
「就算到了今年的压轴活动:为期两天一夜的小观,我仍在摸索社长的意义。」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走过来吗?」
「嗯。」
我知道山姆是不能替佛罗多分担魔戒的沉重的。
「辛苦你了,佑廷,真的很谢谢你......」
「唉......要升高三了呢,好快。就要迎接下一个挑战。」
「噢,别提醒我我们就要开始拚学测了,我还没进过自习室咧!想到要跟不认识的同学共处一室念书就好可怕。」
「走阿,我陪你,暑假一起去,找云甯一起去。」
「一言为定。」
「小闵,你有想过......要念什麽科系吗?」我发现,从小到大,我们都未曾谈论过这个话题。
「当初选择念普高,就是因为志向没有很明确。约莫是在高一寒假的时候吧,我渐渐萌生出考兽医系的念头。」
「我想到德布西。」
「他确实是很大的因素。」
「他还好吗?」
「他很久没看到你了,所以很想你。」
「哈哈哈......我暑假再去你家抱抱他。」
「那,你的理想科系呢?」
「我吗?我想考台大财经。」
「对了,思斈呢?」
「她想读政大的商学院,至於哪个科系,她还在考虑。」
「政大跟台大不远哪!好好加油,到时候你就可以去台北找她了。」
「......小闵,我们上礼拜......分手了。」我感觉他说出来之前吸饱了气。
我转过去看他,只看得到那平静的侧脸。这一个礼拜以来他都是这麽平静,不和人打闹,只是静静地坐在位子上,敲着键盘打小观企划书、开会议程和家长同意书。他总是用自己的温度关心着我们,但是在他需要关心的时刻,我却没有像他能看穿我的伪装、我的筑墙,觉察他的异常平静,到他的身边去把温度回馈给他。想到这里,星光不再美丽,月亮也显得哀戚。
「为什麽会分手?」云甯问。
「我没有问他,我猜是各自有各自的理想吧,不愿误了彼此的前程,所以选择在升高三的暑假前。我也没有问他是谁提分手的。」
「佑廷他......是个很贴心的人,对思斈也很专情。很难再找到像他那样能制造小感动的人了。」
「是阿。」我会心一笑。
「从国中快毕业时在一起到现在,两年了。我原本还以为会更久呢......」
「刚开始,我们都以为会到永远,然後事情就艰难了起来不是吗?」
「至少我们都能定下心来读书了。我只希望她能够快快乐乐的,然後上心目中的大学。还有,你一定可以考上兽医系的。」
「你也是,你是个很棒的人。认识你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不要这麽肉麻好不好?靠北,你的手好冰,会冷吗?」他的手不经意碰到我的。
「我也不知道怎麽会这样阿,手脚很容易变冰,明明不觉得冷。每天睡觉都是。我爸说是末梢血液循环不良,也许我是吸血鬼吧。」我无奈又打趣地笑笑。
「手给我。」他用右手握住我的左手。
一股像电流的感觉瞬间流遍全身,使我心跳加速,他的手会感觉到我的脉搏吗?想着就令人害臊。
「我们聊真久。」他说,手紧紧牵着。
「也好久没有聊了。」
「会不会累?」
「累死了。」
「我也是。」废话,他是总召,怎麽可能不累?
「佑廷?」
「干嘛?」
「可不可以......抱一下?」
「你真的很烦耶。过来。」他一把拉住我摆放胸前的手,一个翻身我就躺在他身上,面对面,被他的呼吸起伏又抬高又放下。如此暧昧的姿态,我们眼睛太近,鼻子已经碰在一起,嘴唇也几乎要......
「我是男生。」我提醒他。
「有差吗?」他的手轻轻游过我背颈,将我温柔搂抱,当我的手随兴地微抵他肩胛。
我感觉浑身发烫,我感觉他的嘴唇好软......淡淡的酒味,他乍看之下挺帅的,瞬间的爱情感觉......我贪心地想把这些全都牢牢记住,或许镌刻在无垠星幕某一处,成为只有我们能找到的时空标记。
就这样在草地上吻了好久。我不情愿地缓缓离开他湿润的唇,霎时发出「啵」的声响,他腼腆地笑了,我没看过他这种可爱的模样。细察他的面容,目光最後流转到灵魂之窗,我想起他说过我曾经是他的恒星,他的生活都绕着我转;想到我们十七岁了,不再是那两个白白胖胖的小萝卜头,如今略懂了几分爱情的滋味。
「第二天的行程是下山到海边去,我们参观了一座观光盐场,就是在那里,佑廷把这罐彩盐送给我,我也帮他做了一个。」我注视着被云甯说像芒芭柳的盐罐,想到佑廷也说过这像芒芭柳。甜美的记忆让我不禁傻笑。
「後来呢?你们在一起了?」她问,脚踏车的链子声规律地持续着。
「没有。」
「为什麽?」
「他喜欢的是女生。」
下个路口右转直走就到我家了。
「你想继续吗?」他眼神慵懒。
「你知道我喜欢男生。」我有气无力。
「你知道我喜欢女生。」他说。
於是我又附上他的唇。
「後来,都升高三了。少了社团的羁绊,你和佑廷几乎是我生活的全部了,直到现在,眼看就要毕业,都还是我生活的全部。」有些话只能在这样纯净的夜里说。
我们转弯,进入我家所在的巷弄。
「云甯,你知道为什麽我常常生佑廷的气吗?」
「我想是因为......你总是知道他能做得更好吧。」
「而且我怕他变得像我一样。」
「别这麽说。小闵,你看着我。」云甯看起来有点生气。
「每个人都背着自己的故事,在许多事情上,我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可是当你知道你对我而言有多麽重要,你丝毫不必为那些自己无力改变的事情感到羞耻。我们彼此需要。嘿,别忘了,那些要被安乐死的流浪狗、非洲的大象,都需要你。」
我沉默不语,家近在咫尺,尽管刻意绕远路,最後我们还是走到了。
「云甯,进门之前,我想问你,你最近还好吗?」
「我吗......?」她很认真地思考了会儿,她惯於使用精准的造句,「还行,很忙碌!」说完,她微微侧倾身子,踮起双脚脚尖,彷佛一支排舞的结尾,咬咬下唇笑了。我也就放心地结束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