掺杂了淤泥的池水在一瞬间扑向她的脸,来不及闭气便大量涌入她的口鼻,四肢如遭綑绑般使不上力气,身体只能不受控地直往下坠,目之所及已渐渐从渺小的泡沫交叠成一片黑暗⋯⋯
到现在她才知道,当年母妃不是因病而死,而是被後宫的斗争害死了!
在失去意识前的一刻,舌尖似乎嚐到了咸浊的味道,她知道母妃也曾经在这冰冷污浊的水中无声哭泣过,不仅是哀怨这世上人心不古下自己的脆弱,更是痛恨无法保护自己亲人的那种无助,甚至知道自此亦不能扶养女儿长大的遗憾。
一抹温暖的橙光打在她的眼睫上,李穆贤抬动了一下眼皮,她感觉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了,可为何她不愿面对这里的一切,不愿接受母妃真的已经离开了她那般久。
灯光不断愈加强烈地闪烁晃动,灼热感逐渐靠近,那把低沈的嗓音犹如经年未开的醇酒,沈淀得太久快认不出:「都回来了还装睡麽?」
她这才不情愿地睁开双眸,环伺的四周已变了模样:夕阳已下西山,诸星亭回到了平平无奇的八角亭,莲塘也被一片疏花密丛取代。可望着黑漆漆的花丛,那无从挣扎的恐惧却挥之不去,只觉身躯被一股窒息的冷水包围,她不禁用双臂环住自己。
「公主,您冷了麽?还是快快回寝宫歇下罢!」寒儿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後,利索地将手上的薄披风披到她身上。
「嗯。」她顺从地由着寒儿搀扶着起身,自以前的年代回来以後,她的身体疲累得不堪负荷,各种杂乱无章的片段充斥着脑海,便连被眼前的南宫魁抱着臂,居高临下的模样一直看着,也没心情说出像以往那般斗气的话。
「对了,这块勾玉一直没机会给你,记得贴身安放,能保你平安的。」话还说着,南宫魁已绕到她身後将绑了红绳的勾玉给她戴上。
指尖在这块勾玉上细细游走,两个指环大小的勾玉在黑夜中迸发出淡淡的月白光华,表面光滑透凉,贴在胸前竟莫名地感到一股安定的力量在身体中流窜。
看着他一脸突如其来的体贴模样,想到孤身一人来到柳疆後,这人虽然没做过什麽能助她的事,却隐隐陪伴在身边,让她去经历,去了解发生在上一代的纠纷。因此自己也不好回绝,她怔怔地向他点头:「多谢。」
走了没几步,只听南宫魁的声音又悠悠传来:「时间无多了,澹台彻已下令十日後举行你和太子的大婚,在此之前⋯⋯多保重。」
她本来再无心力去搭理他,可这样担忧慎重的语调,怎会从他口中说出?
如此不觉心中一沉,可当李穆贤转过头看他之时,那人已没入黑暗之中。取而代之地,身後倒是多了几个藏在暗处的侍卫跟着,一路护送她回寝室。
此後的十日,她没再见过南宫魁一面。
即便是再回到这个宽敞别致的宫室,李穆贤已无最初的感觉了,反倒她现下可以自由出入这座宫殿和御花园,除了太子的地方仍是她的禁地之外,因为按照习俗,在大婚前与夫婿见面是晦气的事。可她依旧面色波澜不惊,每日重复地散散步,赏赏花,便再无半点心思去哀愁身处的是否一个由锦衣华服织成的牢笼之类的问题,更遑论去深思如何逃离的方法了。若这是命,她也只能认了。
当她追不上姮燕的马车的时候,已恍然那女子为何回到柳疆、回到最爱的人身旁,却郁郁而终。原来拼尽全力地去守护,还是阻止不住悲剧发生,梦始终会破碎的滋味是如此令人绝望心寒。姮燕帮助澹台彻完成他的鸿图大业,却必须牺牲自己的孩子去换取这一切,即使最终他们能在一起,曾经的苦痛也已成深埋在心的一根刺,永不磨灭。
她忆起陆炎曾说的一句话,「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或许她这个局外人看得太过简单了,假若她处於与姮燕一样的处境,她能轻易保住腹中胎儿麽?或许,走到那一步,她也别无选择。
如此想到,仍是不禁唏嘘。
「公主,您穿起嫁衣真好看,定是今日柳疆里外最美的人了!」寒儿手持着一枝明珠簪,犹如点睛之笔般轻轻推入繁复的飞天髻中。
「是麽?」李穆贤回以淡淡一笑,这才端详着铜镜中画着娇艳妆容的自己,颈脖上挂着一串沈甸甸的银饰,尽管为了照顾她燎星人的婚嫁习俗,礼部将黛色嫁衣改成了大红吉服,可必要的饰品一概不能脱下。
「公主,您将要嫁给太子了,莫非您一点都不高兴麽?」寒儿一边整理这她拖曳在地的裙摆,一边怯怯地问。
她再次用指尖点着妆盒中的口脂在双唇上,涂抹了几下又平静地道:「我也不知道。或许这是应该高兴的事才是。」
对於这样庄重的喜事,她的反应或是过於安之若素,可直到此刻,她仍是没有太大的真实感。出嫁在即,为何她没有感到期待,也没有忿忿的悲伤?只是知晓这段路她必须走下去罢了。
寒儿没有再问,只有默默地做着手头的工作,等到迎亲队伍来到前院,她由寒儿搀扶着上了软轿。窗帘没有落下,可她也无心欣赏外面的景色,只希望仪式能尽快结束,只因在晨起时心头的一阵绞痛,浮动得厉害。
「到了。」只听前头骑着马的侍卫一声令下,轿帘被掀开,她被扶着下地,可外面并非太子府,也非举行宴会的殿堂,倒像是一个偌大偏僻的刑场。面前除了有一个摆放着各式用具的祭坛,上面的龙腾香炉白烟袅袅。还有祭坛不远处前散落的一堆数以百计的木材、稻草和围住的酒壶,木材堆上的中央立着一根木架,彷佛正等着将猎物绑上去。
一众侍卫簇拥的澹台彻一身漆黑道服,双手捧着一个白色的骨灰龛,一脸兴奋地向她走去:「穆贤,朕等这一天很久了!待会要委屈你一阵,但很快就不会再有感觉了。」随後,他珍而重之地抚摸着手中的骨灰龛,喃喃道:「燕儿,我们很快便会相见的了。」
看着他的难以掩饰的喜悦之色,复又想到在澹台煜在书房的一番话,李穆贤顿时一阵毛骨悚然,将疑惑脱口而出:「莫非⋯⋯今日是臣媳与太子的大喜之日,皇上您将臣媳带到此地要做什麽?」
「穆贤啊,不用怕,很快便过去的了,我不会让你受太多苦的。只要你乖乖地忍受一会浴火焚身後,你的姨娘﹑朕今生最爱的女人便能再活过来了!」说着,他便使了个眼色,身後的侍卫一拥而上,三两下便制伏了她剧烈挣扎的举动。不但四肢被控制住,李穆贤发现身体虚弱无力,若非没有这些侍卫,恐怕她也能再反抗一阵的。
对了,方才在房间的早膳!她看向寒儿的方向,只见她心虚地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罢了,寒儿只不过是一只棋子,君要臣死,臣焉能不死?
她转向澹台彻义正严辞地道:「姨娘逝去多年,魂魄早便投生凡间,怎麽可能还会复生?请皇上莫要再执迷不悟了!您若是珍惜她的,便不会在以前那般伤害她!更何况为了皇位,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话到最後,她哽咽得说不下去,猝不防地掉下泪来。
「闭嘴!来人,塞住她的嘴,把她押上去!」澹台彻恼羞成怒,忘记了自己曾想过念在她是姮燕的外甥女,让她先喝下蒙汗药以少受点皮肉之苦的。如今他已失去了理智,命令下人将所有的酒壶砸在木材堆上,随後接过一根火把点燃了稻草。
星星之火随之熊熊燃烧起来,愈渐浓烈的烟气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落泪,热气也渐渐从鞋底扩展到身上,可被粗绳綑住在木架上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氤氲弥漫之间,她隐约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自侍卫中踱步而至,竟然是消失多时的南宫魁!以他的身分,怎可在宫廷这里自由走动?更诡异的是,一旁的澹台彻竟和南宫魁表现熟稔,甚至一副向他请教的样子。
这卑鄙小人!原来之前所有的关心只是伪装,这时她只想将那块勾玉一把扔在他脸上,抹去他现时冷漠的眼神。在她恶狠狠地盯住他时,身体因愤怒而晃动着木架作响,一瞬的眼神交会後,他已别开脸没有看她。
力气慢慢地消耗殆尽,背叛也好,欺骗也好,她亦无力抵抗了,已经没有办法了⋯⋯
——<飘零归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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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回,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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