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陌上桑 — 第十二章:雪霽月溶(九)

正文 陌上桑 — 第十二章:雪霽月溶(九)

外头蔓延一庭的银辉陡然清寒浮动,连带趋落的飘叶亦染上半点诗意的悲凉。李穆贤自认素来不甚畏寒,也禁不住微抖着身子,裹紧身上绵絮缀点的披风对襟。

「阿月,你先别下定主意,我们还有时间,总会想到办法的!」话是这般说,可李穆贤的一颗心犹如浮於浩淼的海面,不知何时能飘至彼岸。若不安慰着她,自己也势必更加慌乱。

「没有办法了,阿贤。我投信让你来,便欲好好与你道别的。」活过五百年,两世为人,已足够了。这句话,师长月没讲出来,只不愿再添一分伤感。

李穆贤深知此时再如何劝拦,师长月亦听不进去半句,蓦地红了眼眶抱上她,不教她看见自己欲举起手背轻轻拭着沁凉的水光。她可知晓,长年在宫中被视作不祥之兆的鄙夷、讪骂以至针锋相对,她从未掉过一滴泪。自从及笄那一日起,正如江淮所说的,丝毫作用也无,只换作他人更放肆的笑柄、更深的轻蔑。

「那好,你也答应我,莫再推开柳复了。前一世足以令悔恨自己错过最後的别离,这次你为了他不再为人,却忍心见他再度後悔伤心麽?」最後的路,若不让他陪伴在右,那定是要後悔一生的了。想起柳复说的一番承诺,那般慎重坚定的允诺,也许伤的并非他看起来那般坦然。真若残忍不见,他的心伤或是此生亦不可复原。

师长月羸弱的身子犹如柳絮颤动地挣扎一阵,终是轻轻颔首。

将房门掩实之後,漫漫长夜的宁谧与黑沉尽收拢於一方雅室之中。

李穆贤叹下一口气,望向右边雕栏玉砌的长廊,除了灯笼熄灭後灰败的颜色,便空空如也。不久前杵在那处、以眼神示意会等她出来的男人亦消失无踪,应是等得不耐烦了罢。他又没说明白等她,回去休息亦是当然,只不知为何,心头却如堵塞了一股闷气挥之不散。

那自己也该回去收拾包袱了罢,孤身上路的滋味又非第一次,早该习惯了的,何必扯上他人呢?

如此想到,李穆贤亦不作临楼画扇的耽搁,取出襟里的夜明珠照亮前方石阶,迈出浅浅的步伐,缝上一排绒毛的披风下摆划过依廊而植的繁草,迎得一众含羞的合拢。

秋风呼啸,剧烈地犹作离别的挣扎,廊瓦一阵唰唰的骚动。李穆贤才刚掩影入廊,以为夜深人静遭逢贼上砖瓦,未做深思便手中一动,夜明珠应声抛出银色的弧,疾速砸向屋上的人影。

怎料那人身影甚是敏捷,一伸手便是稳当地接住明珠,并载着满夜月色一跃下来,敛起不悦的神色疏懒道:「你倒是好胆色,如此夜深竟敢打算一人回房,便不会嚷两声麽?」

李穆贤怔怔地接过南宫魁递过来的夜明珠,捏在掌中照着回路。她撇过头不欲搭理他,方才是谁隐在夜色中藏着?任谁也不会望着屋顶走路罢,见着她出来也不吱一声,反而大有道理地指责起她的不是,她真是一时糊涂,方才竟还泛起一点点失落!

「你真决定夜半赶路去寻找病入膏肓的方姑娘,为师长月续命?」南宫魁跟随在她身後,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怎知道?莫非你攀上屋顶便是为了偷听我们说话?」难怪此人今夜喜作梁上君子,原是打算如此。

「非也,不过是你俩讲话的嗓音不懂收敛,康王府又此般寂静,才恰巧叫我听着了。」未等李穆贤反驳,南宫魁悠悠的声音如一段古曲舒扬而至:「既是郡主的决定,你又何必勉强呢?你分明知晓她此般做的缘故是不愿折煞了柳复。」

「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走得一段路,确信这回廊之处师长月定不会听见,李穆贤方安心续道:「为了一个男人,毁掉自己的性命值得麽?若能续命,她可以再与柳复厮守,不过是以另一张脸孔罢了。柳复既能在沈漫雪之後接受得了师长月,便能接受下一个师长月!若是命陨,此後便不复再见,如此便是好麽?」

南宫魁不动声色地抢过她手中的夜明珠,如是唯恐她过於激动,掐碎了一颗上好明珠,圈在掌心把玩着:「可你有想过柳复麽?也许他无法承受再一次失去所爱,师长月固然能以另一种面貌出现在他眼前,那又能维持多久呢?宿主的寿元有尽,耗不得一世的,等他爱上另一个师长月之时又得面对生离死别,那太过残忍了。便如这颗明珠,裂痕过满,便要碎的,修复再多,亦无补於事。」

「可是……」她欲再说,盯着那颗发着幽幽微光的夜明珠无处反驳。南宫魁说得不错,即便师长月再出现,柳复亦只会当她死了,认不出她的。更遑论那终将反复重演的离别,那蚀骨蚀心的痛楚无可避免,这才是师长月决意永久离别的真正缘故。

「看似你总算有所成长了,本君真是好生安慰。」

方放下疾奔回房的心思,前方便响起一阵熟悉的嗓音,自廊尽灯枯之处传来。李穆贤收起晃神的脸色,却见身着一袭肩膀绣着貔貅玉石的流苏紫袍的陆炎,几欲与四周夜色融为一体,却浑然天成地散发着凛然的气势。

在他身後,是本应在厢房歇息的思葭。

「陆炎?」李穆贤晃了下头脑,拍了两下自己的双颊,确认前方的人并非幻影,方撒了脚步奔上去。

旁边的南宫魁却是一脸讶然又恢复轻淡的表情,复缓缓踏步前去。

「有人利用妖力凝聚成魅,意图瞒天过海,以此续命。可地府规条是不允许如此的,我便来查探一下,你知道罢,小穆?」

如此一席话似在暗示陆炎已知晓师长月的事而准备带她下去了,出现於此已非是巧合,亦有一些让她切莫插手的意味。劳驾至阎王可说非同小可,恐怕师长月的下场并非一碗孟婆汤能解决得了。想到如此,李穆贤只能神情复杂地低下头,不敢看向陆炎。

「顺便来看看你,可好?」

本不知如何与陆炎说话的李穆贤,听得他一句熟悉的温柔嗓音,怀念的感觉恍如隔世。忽地有些鼻酸,可如今伤风悲雨的场景,她真不知自己该笑还是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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