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画上笑脸的便条纸,被贴在我正在看的参考书上。
纳闷地往旁边看去,杨於葳手上拿着我的笔坐在隔壁,双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对我说话。
我摘下靠近她的那只耳机。
「你说什麽?」
「我说,」她的嗓音清晰传过来,「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不知道是否被困在寂静里太久,她这句话隐隐触动我的心房,我关掉音乐。
这堂由体育课换成的自习课,我没留在教室,而是到图书馆的阅览室念书。
如今班上同学有意无意投来的每道视线,都宛如无声的谴责,比直接当着我的面说三道四,更像是一种凌迟,让我无法继续平静以对。
杨於葳在我们溜出学校吃中饭的隔天,就没再出现在我面前过了,直至今天才现身。
「孙一纬,谢谢你没有把我供出来。」她由衷说。
「你是担心我把你供出去才躲起来?」我调侃她。
「不是这样啦,那天溜出学校之後,我就进医院了,今天早上出院,中午才来学校。」
我打量她几眼,「你怎麽了?」
杨於葳眼里浮上深深的笑意,似乎很开心我会关心她。
「我染上了重感冒,那天晚上一回到家,我就开始发高烧,而且一直无法退烧,好惨喔。」
「是吗?」我反应不大。
「当然,不信你看,这是我在医院打点滴留下来的瘀青。」
她马上亮出左手背,她白皙的肌肤上果然有一块暗绿色的痕迹。
「我绝对不是因为怕受罚才不去找你,我不是那麽没义气的人。你千万别误会我!」杨於葳再三保证。
我默默望着她片刻,什麽话也没说,将视线继续落回书本上。
她凑了过来,「虽然这几天我没来学校,不过还是有听到消息。听说你被校长表扬,还有电视记者过来采访你,没能亲眼看见你上台领奖的样子,真的太可惜了!」
「你只听到这些吗?应该还有听说其他事吧?」我头也不抬地说。
「什麽其他事?」她好奇地问。
我想到她说自己中午才来学校,那应该还没来得及听到那些传闻。
但谣言传得沸沸扬扬,举校皆知,她又认识我,会知道也是迟早的事。
「对了,孙一纬,虽然上次你劝我别轻易学擒拿术,可是我还是很感兴趣。你就教我上次你制住歹徒的那招就好,我保证一定会努力练习!」
「为什麽一定要学?」我不解地看向她。
「因为我希望能和你有一个共通点,所以你会的东西,我也想要学。」她毫不害臊说出这种答案,「而且我真心认为学这个很好。我希望有天也能利用擒拿术保护自己或别人,就像你一样,偏偏你就是不肯告诉我是在哪里学的……」她边说边噘起嘴。
「我不是在外面学的。」我低声说,「是我爸教我的。」
「真的?你爸爸是教擒拿术的老师?」
「不是,他是警察,向来擅长各式擒拿术,从我小学的时候,他就开始教我。」
「哇,难怪你这麽厉害。那麽这次你当街抓到了歹徒,你爸爸不是很开心?」
「我不知道,他已经去世了,我不晓得他会有什麽反应。」我不带情绪地说,「而且在他去世之前,我跟他已经很久没说话。平常他对我也不闻不问,所以就算他知道了,可能也不会有什麽反应。」
杨於葳静默了一阵,「你爸爸是怎麽走的?生病吗?」
「车祸。一年前他开车送一个喝醉的朋友回家,对方在车上大吵大闹,三番两次和我爸抢方向盘,结果车子打滑失控,冲向隔壁车道,那时对面刚好驶来一台闯红灯的大卡车……最後我爸那个朋友只受了点轻微的皮肉伤,他却伤重不治。」
杨於葳没有出声,我也没有看她,迳自往下说。
「那个间接害死我爸的男人,就是顾可钒的父亲。我妈接获噩耗,因为打击过大,导致精神状态不稳,身体也出了问题,几乎无法生活自理。那个男人得知後,居然不惜抛家弃子,也要跑来我家照顾我妈,然後各种荒谬肮脏的传言就出现了。」
即便没有看向杨於葳,我仍能感觉到她落在我身上的灼灼视线。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当我主动对她说出这些,原本潜藏在我耳朵里的那只怪物,似乎消停了下来。
在那什麽都没有的荒芜里,我居然重新听见自己那微弱的破碎声音。
「你会那麽在意顾可钒,是因为你恨她?」杨於葳问。
我吞了口口水,「我确实恨她,毕竟她父亲是害死我爸的罪魁祸首。只不过,身边的人不仅唾弃接纳那个男人的我们,也开始嘲笑被那个男人抛弃的顾可钒和她母亲,顾可钒跟我一样活在被讥笑、被议论的日子里。当我亲眼目睹她和她母亲心力交瘁的模样,就无法再继续迁怒於她们。」
我喉咙乾涩,声音无比沙哑,但是我很想说下去,我知道自己的情绪已然起了波动。
「每天看着那个毁掉我和顾可钒的凶手,住在我爸爸的房子里,我痛苦到没有一天不想杀掉他,可是实际上,我连将他赶出家里都做不到。现阶段的我没有余力照顾好我妈,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虚弱又神智不清的她,变得如此需要那个男人。」我深吸一口气,「结果到了最後,我最原谅不了的人,就是明明憎恶这一切,却什麽也做不了的自己。」
杨於葳轻轻握住我的左腕。
她指尖的冰冷让我微微一凛,同时注意到自己的左手,竟跟着我的声音一起发颤。
「你是为了发泄这份愤怒,才跑去偷东西?」她问。
我没有马上拨开杨於葳的手。
她的举动让我逐渐冷静下来,呼吸也恢复平稳。
「我没有想发泄什麽。」我低声回,「只是从那个人住进我家,陆续耳闻别人对我们的许多指责与议论之後,我就渐渐听不到声音,并不是我听力出了什麽问题,而是我总觉得耳朵里有什麽东西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再大再杂乱的声音都刺激不了我。我不知道该怎麽形容……但那种像是从整个世界抽离出去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像是行屍走肉。」
杨於葳依然没有松开我的手,但也没有用力,就只是继续轻轻握着。
我伸舌舔了舔乾涩的嘴唇,「也不知道为什麽,有一天,我突然偷了便利商店里的橡皮擦。过程中那漫上心头的恐惧感和紧张感,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也让那种『安静』暂时消失。於是,我就开始透过这种方式来刺激自己,等到容易得手的小东西已不能满足我的时候,我就挑战难度更高的物品,我知道那是不对的,但我就是停不下来。比起害怕被逮到的恐惧,那永远停下来的『安静』,更让我觉得痛苦。」
说到这里,我微微用力,挣开被她握着的手,「你应该觉得我只是在找藉口吧?」
「我没这麽说。」她温和地说,「谢谢你,孙一纬。」
「谢什麽?」我不解。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她真挚的语气,反倒让我莫名别扭起来。
「反正现在学校一堆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你再过不久也必定会听闻,乾脆先告诉你,以免到时候你又跑来缠着我问东问西。」
「那你现在跟我说话,听到我声音的时候,那种『安静』还存在吗?」她问。
我顿了下,「没有。」
其实她刚才一开始和我交谈时,我就注意到了。
当她跟我对话,那种「安静」就会消失,仔细回想,之前几次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
我从和她的对话中,确切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并且急切地想再听到更多,於是情不自禁说了更多。若非如此,我不可能将一切全告诉杨於葳。
问题是,会出现这种情况,原因究竟在她,还是在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