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蜿蜒的土路，没有石板，也没有旧城的鹅卵石，路面上黏着被踩扁的乾草，直到冯想想踢到了小石头，细微的一个声响，她与宿衍也自然而然的松手了。
这道山坡不算陡峭，冯想想紧握着手中的花束，紧跟着宿衍，并紧盯他的背影，偶尔的角度变换，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她的手心开始冒汗，更能感受到四周的乾燥，彷佛只要一只昆虫经过，就能因扇翅而烧出火来。
她撞上宿衍的背。
「到了。」
越过宿衍的肩膀，她看见不远处有座被遗弃的小教堂，再看看四周的环境，她想起了那男孩最後又对他们说了些什麽，於是她问宿衍：「刚才那个人说了什麽？」
「扒手？」
「嗯。」
宿衍垂眼看向冯想想，「害怕了？」
「不怕……」她脱口，接着才垮下嘴角，坦承道：「好吧，其实有一点？你都不说要去哪里，我只能做你的跟屁虫。」
宿衍愣了两秒，才低声为男孩翻译：「他说这里不安全，要我们离开。」
「……」
他见冯想想噤声，不禁觉得好笑，「他只是想吓唬人，特别是容易相信人的笨蛋──冯想想。」
她反驳：「可是这里的确……」像废墟？
冯想想没说出口，这里有些荒凉，就像那座没了顶棚，被拆除一半的温室。
「进来。」
宿衍带她走进，冯想想见里头虽然有些灰尘，不过还算整洁，地上钉的木板老旧，翘了一角起来，她刚好就踩在上头，移开脚，木板又固执的翘回原状，底下有些腐蚀，嘎咿作响。
「这里不被当作教堂使用了，以前会有人在这授课，现在不知道。」宿衍说：「我很久没来了。」
四周的窗是嵌画的花窗玻璃，上头讲述的是故事、历史，教堂外所剩无几的光线透着窗口，照射出彩色的斑驳光束。外头的杂草与颓圮无法遮挡里头的美，这里曾有村庄人的希冀，他们喃喃倾吐的祷文，因为他们对生命的信仰，所以这里不曾被人真正遗弃。钢琴上披着毛毯，掀开的地就用木板钉上，还有完整无破裂的花窗，以及在书柜里整齐排列的书……
冯想想打开书柜，抽出了一本，她读不懂，但从插画能看得出来，这是《狼与狐狸》。她随意翻了翻，将书放回原位，接着依序往下看，便是《小红帽》、《白雪公主》等等以黑森林为背景的格林童话。
这时宿衍靠近她身後，他的手越过冯想想，害她呼吸一窒，而他毫无察觉，他抽出其中一本书，冯想想不动声色的转身，稍微拉开距离。
她看着书封，「糖果屋？」
「嗯。」宿衍翻开书本，翻到了兄妹两人沿路撒面包屑的一幕，「这是我来这里看的第一本书。当时我一个字都不懂，不过我知道——」
宿衍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冯想想不自觉的朝他靠近。
「知道什麽？」
「有人说，」宿衍低声道：「故事里被遗弃的兄妹，能对不听话的孩子起到『训诫』的作用。」
冯想想蓦地抬眸，与宿衍的视线撞了正着，她有一瞬间的发凉，只因为他轻描淡写说的这句话。
冯想想勉强一笑：「你知道的，这是古人说的话。现在是21世纪，我认为这本书只是希望孩子提起勇气罢了。」她打趣道：「有这个想法就是过时了，你已经过时了，宿衍。」
「我只是说说，没有其他意思。」宿衍似乎觉得无趣了，他把书放回原位，乍看之下神情有些冷漠，冯想想开始心慌，原因不解，她就是害怕宿衍生气，於是她下意识的拉住宿衍的手。
宿衍疑惑的看着她，稍微挣脱，她就搭上另只手，双手紧抓着他。冯想想低下脑袋，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麽，但她得承认，她认为她忘了那本日记，可是事实上她每分每秒都深刻记得，那座阁楼让她害怕，陈尹柔的文字就像梦靥紧紧缠绕她的思绪。她无法放松，只要视线一放在宿衍身上，就会难受的无法移开。她认为自己是世上最多管闲事的女人。
冯想想鼓起勇气看向他，又心想不对，这可不是闲事，这是宿衍的事。
宿衍口中的「遗弃」和「训诫」彷佛打开了她不安的开关，冯想想此刻总会认为他说的每句话都有含义。
「喂。」宿衍敲她的脑袋。 「宿衍，」冯想想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坦承：「其实，我看到日记了。」
「……」
冯想想突然的坦白让空气有些停滞，可是她实在要爆炸了，她想，或许得到宿衍的谅解，就能因此减少点不安。
「你问我在阁楼看到什麽，我说谎了，我看了那本日记，你会生气吗？」
「不会。」宿衍轻轻挣脱，女孩还是死死抓紧，他只好又说：「我有猜到，所以没生气。」
冯想想愣了愣，呢喃道：「是啊，你怎麽可能没猜到。」
这时她才渐渐放松，以宿衍的角度看，女孩耷拉的脑袋就像做错事的小狗。他倾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行，他轻声说道：「看我。」
冯想想听话的抬眼看他。
「冯想想，你变得更奇怪了，我猜不透你在想什麽。」
「你才变了。」冯想想嘴巴还是不甘示弱，「你更奇怪。」
过了许久宿衍站直，走到某排长椅边坐下，冯想想一声不吭，也默默地坐在他身旁。
接着她问道：「那你记得梅雅辛吗？」
「大概……没什麽印象。」
「你记得Oskar，却不记得梅雅辛，她会难过的。」
「我跟他打过架，」宿衍不咸不淡的说：「我输了、受过伤，所以我记得。」
「跟我一样。」冯想想笑道：「我会记仇，还会报复。」
「嗯，领教过了。」
「才怪，我之前做的，你根本不痛不痒。」
「没有不痛不痒。」
「是吗？那可是我的反抗喔。」
「嗯。」
「那我成功了吗？」
「……嗯。」
冯想想笑了笑，又重复道：「才怪。」她缓缓收起笑容，又问：「我们是不是太幼稚了？」
他们沉默了许久，直到窗外的天空终於暗了下来，黑夜来的稍晚，还是将教堂打入暗地。
「我们得走了。」宿衍顿了顿，又说：「等我一下。」他起身，摸黑着不知走到了哪里，接着才响起开电源的声音，原本不抱期望，没想到灯闪了闪，竟然亮了。他们面面相觑，冯想想扬起嘴角：「宿衍，这里还有再使用耶。」
或许是错觉，教堂里暖黄的灯光让宿衍的神情柔和不少，他头发被灯光照成褐色，软绵绵的看起来很乖很温柔。冯想想不自觉的盯着宿衍看，直到被他察觉了，她便赶紧转移视线，随意的往四周看了看，嘴上问道：「要走了吗？」
「晚了。」
冯想想不太情愿的起身，却不经意撇见身侧的墙上，上头有一行细小的文字。就在这排长椅的尽头，刚才宿衍就坐在这。
“不要放弃希望，一切会变得更好。”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语言，在这里却显得陌生，冯想想轻轻摩挲，这段和日记上相同的字迹，就像它的主人，优雅的秀丽，这也是陈尹柔的温柔。
冯想想转过头，发现宿衍早已转身，他看着花窗静止不动，似乎没注意到这里。他们在这间教堂待了一个多小时，什麽事都没做，沉默的时间就占了一半，她盯着宿衍的背影，知道他为什麽会来这里了，因为这里是他和陈尹柔曾来过的地方。
假如冯想想没坚持跟着他，那宿衍会一个人在这里待多久呢？
冯想想垂眼，忽略了眼睛的搔痒，她悄悄将手中的薰衣草花束放在椅子上，嘴唇轻启，又默默阖上，彷佛有千言万语，却一言难尽。
她走到了门口，经过了宿衍，率先离开教堂。而宿衍转过头，关上灯，在灯光暗下的瞬间，他看向女孩留下的花束，眼里是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温柔。直到灯彻底灭了，一切又回到了黑暗。
他看着走在前头的女孩，她无视了昏暗的空间，也没去注意脚下不平坦的道路，稍有不慎，或许下一秒就会摔个大跤。
宿衍看着看着，最终无奈说道：
「冯想想……别走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