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後,他依然会记得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只要不合宿允川心意,宿衍就会被隔绝於家门之外,或许是一天、两天,或许更久,宿衍在外游荡,遍寻不着他的栖身之所。
这样的经历他有过几次,一次是为了反抗,他在考试中交了白卷,当晚宿衍连家都不能回,他在大门旁蹲了一夜,直到隔天宿允川出门,他的座车从宿衍身旁呼啸而过,而原本对宿衍视而不见的管家这时才又重新出现,提醒宿衍可以进门了。
另一次是宿允川毒死陈尹柔的那对小鹦,宿衍当时看着母亲悲伤的神情,便将小鹦的屍体放在宿允川的桌上,没有原因,他就是想这麽做。那次宿衍游荡了更久,他在外徘徊了两天,宿允川的司机看不下去,将他带回家里安置了一晚,隔天宿衍被允许回家,而司机被解雇了。
接着就是这次,宿衍漠然的看着前方,按下大门的对讲机。不久後管家提着书包及一袋轻便的行李出来,里头装有制服和几套衣物,管家垂眼递上,又目不斜视的离开。
一如往常,这就是他从小的生存方式,有了成果,才能换来相对的收获。他在宿家吃的米、睡的床,以及他的生活费都是这麽来的,学业、成绩、听命行事,换来的收获就是他有资格进「门」。
他的童年就像本故事。
他姓宿,这就是故事的开端。
他在父亲面前一直毫无胜算,以前是为了母亲,现在她走了,却还有地下酒店。那里有母亲的设计,还有她的画。
宿衍不可能再像从前,被轰出门了就蹲在家门旁,等待自己再次被允许的时间。可尽管如此,他依然无处可去。现实就是这样,他可以高高在上被人钦羡,但只要脱去宿家的外壳,他就什麽也不是。他从一次次的咬紧牙根,到此刻的漠视,是因为他已经清醒,他知道只要在宿允川刻意的操作下,他的生存能力便会被扼杀,他的父亲要他知道,没有宿允川,宿衍就什麽也不是。这就是他们父子的相处方式。
不知不觉间,宿衍来到了地下酒店,这里是他唯一想到的地方。
不过门卫一看见他便在挡在他身前,宿衍冷冷的看着他,对方只是说道:「抱歉,这是宿先生的指示。」
宿衍笑了笑,扫了眼门卫的名牌便不发一语的离开了。一晚之间,连门卫都换了一批,全是宿衍没见过的人。
他还未成年,甚至连单独入住其他饭店的资格都没有,他只能漫无目的的走着。
在某个夜晚,陈尹柔看着空荡荡的鸟笼,她对宿衍这麽说道:「你要抬起头来。」
宿衍却只能将房里的灯熄灭,他陪着母亲度过漫漫长夜,却迷失自我,因为他始终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
陈尹柔彷佛还存在於他的耳畔,她阴魂不散,她轻声细语着,这使宿衍窒息,却又无法舍弃他曾经拥有过的,来自母亲的情感。
宿衍抬起头,仰望地下酒店的全貌。
他想,只要还没到筋疲力竭的时候……
宿衍陡然想起了某个人的眼泪,他下意识的前往某个地方,他需要休息。
冯想想无奈的看着病房外的宿允川,他照三餐出现在这里。
冯想想转头看向冯丹瑜,她已经清醒过来,却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她刚对上冯想想的眼睛,却随即移开视线,她虚弱,也愧疚。
直到冯想想关上病房的门,冯丹瑜才开口说道:「想想,对不起……是妈错了。我只是难以承受……因为我,你受宿衍欺负了对吗?」
「我说过了,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为什麽你总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扛呢?」
「因为我是你妈。」冯丹瑜垂眼,「宿衍过得并不好,他怨恨我是应该的,但他不该把事情牵扯到无辜的你身上。你知道吗?我并不光是因为宿衍欺负你而难受,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连对宿衍发脾气的资格都没有,我无法保护你,因为我──」
「妈。」冯想想打断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她看着冯丹瑜发红的眼睛,反而没了真实感,她无法准确的回忆起这段时间对宿衍有多愤怒,也无法回忆起她曾经对学长的悸动。
这一年来他们都做了些什麽?
「你休息吧。」 冯想想说完便起身,她背对着冯丹瑜清理水壶,以为这样就能中断她与母亲的谈话。
直到身後的冯丹瑜又开口,她说:「想想,我和宿允川分手吧。」
冯想想心里发堵,因为她原本就是这麽打算的,就算冯丹瑜再怎麽舍不得,她都要说服冯丹瑜放下这段感情,她希望她们母女可以远离宿家父子。可是当冯丹瑜主动提起,冯想想却无法继续说服自己,她可以把宿允川隔离在门外,但她凭什麽要冯丹瑜放手?尽管会受伤,但她的妈妈,明明也是值得被爱的。
「你为什麽要勉强自己呢?」冯想想深呼吸,她平静的转过头,微笑道:「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你替我负责了,妈。」
冯丹瑜怔怔的看着她,而冯想想又说道:「你很想念他吧?所以你们不需要分手,我和宿衍的事情……其实我和他已经达成共识,我会解决的,你相信我吗?」
冯丹瑜红着眼睛,没有回答。
冯想想笑了笑,她拉开门,看着宿允川诧异的眼神,他快速的与冯想想擦肩而过。
宿允川拥抱冯丹瑜,病床发出了嘎咿的声响,冯想想听见了从病房内传出的哽咽声。
她赶紧拉上门,将自己隔绝於门外。她想回家了。
嚓──
宿衍环顾了一圈,这里空间狭窄,但光线充足,傍晚的阳光柔和的打在公寓走廊,门外的架子上悬挂着几个盆栽,底下有伞架及生锈的红色浇水壶。
宿衍将视线移回门口,门板上除了挂着一张有趣的「谢绝推销」的牌子,还黏有几张便条纸。
宿衍随手拿起一张,上面写着「买肉、鸡蛋,还有蛋糕!5/14」,他又抬眼看着另一张纸条:「阿司,我不在家!直接老地方拿钥匙。6/21」
宿衍看完,他凭着直觉拿起浇水壶,发现钥匙就藏在底下。
「……」太好找了。
他将浇水壶放回原位,又随处看看,仰起头,发现顶上的感应灯快坏了,灯罩裂了一半,而他的视线沿着裂痕移动,印入眼帘的,是墙上有些龟裂的漆。
宿衍扫过这里的一景一物,他侧头,阳光暖暖的打在脸上,而鸟群朝晚霞处飞去。
宿衍走了一天,他蹲在门边,闭上眼,听着渐渐接近的脚步声。
阳光钻进了楼梯转角的墙,上头有着一孔孔的镂空雕刻,几束光线就这麽打在冯想想诧异的脸上。
「你怎麽在这?」
宿衍没有回答,他仰头看着她,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
「你怎麽知道我家?」冯想想刚问出口,才发觉这个问题太傻,也对,宿衍该调查的都查了,怎麽会不知道她家在哪里,於是她改口:「你想干麽?」
宿衍依然沉默,他们无语的对望着,冯想想看着对方眼里的血丝,扭头打开家门,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宿衍看着眼前重新紧闭的门板,他重新闭上双眼,靠着墙,耳边传来细细的蚊虫声,天边逐渐暗沉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宿衍在半昏半醒间又听见门被用力打开的声响,他艰涩的睁眼,顶上的感应灯闪了几下,而小蚊虫在灯边围绕,时不时传出细微的撞击声。
「你到底想干麽?」冯想想瞪着他,「要睡就回家睡,不要在我家装死人会影响房价!」
「我没地方去。」
「……关我什麽事?」冯想想在他们之间比划,「你忘了我们发生过的事吗?」
「没忘。」宿衍这麽直白的回答,反倒让冯想想说不出话来。
她一脸疑惑:「所以,你怎麽会在这里?」
「……」
冯想想无法和眼前的人沟通,於是她只能继续瞪着对方,说道:「快走,要是你以为我会收留你,那就大错特错了。」
冯想想关上门,刚才的气势却在瞬间消逝,她看着地面,又转身看着门上的猫眼。
昨天宿允川与宿衍在病房外的动静并不小,她该听的、不该听的,全都清楚的传进耳里。当时的冯想想其实正贴在病房门上,朝小窗口偷偷窥探着,直到宿衍被打了一拳,她才惊觉,自己有出门阻止的「义务」。
「爸,你还记得妈是哪天死的吗?」
宿衍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冯想想当时怔怔的瞪着小窗口,下意识的转过头,看着还在病床上紧闭双眼的冯丹瑜。她的心跳开始变的沉重,於是冯想想拉开门,看见了宿衍流出的血,心跳却又骤然加速,她想起了手术室的灯,还有抱着阿司哭泣的自己。
她知道这很没道理,但她还是打开家门,她紧抓着门把,门喀喀响了两声。
「进来。」
她深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後悔,只好赶紧转身进门。许久後,她还是没听见身後的动静,为了掩饰心虚,她只能恶狠狠的对着门外吼道:「蚊子会飞进来!」
宿衍这时才迟疑的拨开门帘,明明此刻是他求助於人,却还是一脸冷漠,冯想想咕哝:「面瘫。」
他们之间除了沉默,似乎做什麽都不对。
冯想想拉上客厅窗帘,身後传来关门的声音,冯想想这时才迟疑,该不会引狼入室吧?
她摆出防卫的姿势,扭过头,却是瞪着宿衍问道:「……吃了没?」
冯想想无奈的走向厨房,她打开冰箱,知道这一切都没道理,她讨厌宿衍,也知道宿衍不是好人,但她同时也明白,宿衍并不是会对谁上下其手的人。而根据是什麽?冯想想没有根据。
身後悄然无声,她转过头,对上宿衍沉静的双眼,时间流转,冰箱总算发出了开太久的警示声。
「为什麽让我进来?」
「不知道。」
「没警觉性?」
「那你出去。」
冯想想关上冰箱,她手环胸,四周又恢复了安静。过了许久,宿衍还是打断了僵持,他又问了一次:「为什麽让我进来?」
「不知道。」冯想想垂下眼,「那你为什麽会来我家?还有我妈出事的那天,你为什麽会出现在医院?」
「……不知道。」
冯想想抬眸,她无奈的苦笑,问道:「我们很好笑吧?」
她背向宿衍,再次打开冰箱。因为她不想费心相处,也不想找话题。
冯想想看着冰箱内还有前几天帮冯丹瑜留的饭菜,却因为这次的事情杀的她措手不及。冯想想将饭菜清出来倒入厨余袋,她的思绪开始飘向身後,在宿衍身边悄悄的绕了一圈,又继续飘向了家门之外。
今天,她之所以会在冯丹瑜与宿允川拥抱的瞬间,在听见啜泣声的瞬间关上门。
可能就跟此刻的心情一样。
她或许是有点失落,或许是觉得寂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