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宁的心,像挂在悬崖边,根枝裸露的危树,一整天。
尤宝芩似乎为他保密得滴水不露,所有工作人员就如往常一样,与他嘻笑论事,一如往常地在他身边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只有他自己心虚地揪着一颗心,呼吸心跳都不自在,一再地写错字,才会将例行的工作拖到这麽晚方完成。
当叶泓悯整理完患者的职能治疗计画,放到尤宝芩桌上,再脱下白袍、抓起背包、关灯锁门,已是将近晚间七点。最後一个离开向日葵花园,担任熄灯者,这还是头一遭。
搭上捷运回家的路上,车厢的拥挤一如往常,或者还有点儿较往常更甚。各式制服下的中学生,西装笔挺的上班男士,妆容疲惫的小资粉领,兀自打盹儿的大叔大婶,这城市的人与人之间,陌生得像是语言各不相通、来自不同世界的异种生物。目光茫然地盯着电动门又开又关,人群上车下车,数着一站又一站,越接近目标,胸口的扑动更加用力,一次又一次撞击他如玻璃般即将碎裂的意志。
是这个捷运站出口吧?挤出捷运车厢时,他还怀疑地四处张望。但不管再如何忐忑畏惧,他都得坦诚地面对。面对芃希的妈妈,面对所有责难。
她曾说过她家在他住处的前一个捷运出口附近,但陌生的地段让他有些不知该往何处走,只能凭藉着少许方向感的印象前进,寻找他曾和她一起走过的路。霓虹闪烁的热闹夜街越来越遥远,站在现实的十字路口,他犹豫了很久,没有细雨迷蒙、没有浓雾朦胧,他拿出手机的Google导航,却还是迷了路。
路口转角的面摊人客稀寥,锅子里薄烟袅袅,阳春面的卤汁香气唤醒他的辘辘饥肠。叶泓悯不由自主走了过去,坐到空桌的椅凳上。一口道地北方口音的面摊老板,在他还发着傻愣的时候,拎着抹布绕过替他抹了抹满桌扬灰,他忽然才发现,夜风还挺大、挺沁冷,他的外套似乎太过单薄,微微刺骨的寒意穿过衣布,渗进了毛细孔。
「年轻人要吃点儿甚麽,阳春面、馄饨面,还是麻将面?」递上来的点餐单,还泛着两滴油渍。
「阳春面,阳春面就好,谢谢!」叶泓悯揪紧了外套,拿起桌上的笔正想画单,面摊老板便直接取走,「阳春面吗?那不用画了没关系,稍等一下就来。」
说实在,虽然他的五脏庙已经空扁得咕噜咕噜打滚,但是却一点儿也食不下咽,只想藉着热汤暖暖胃、暖暖心。最泄气的是,喝了汤、烫了口,全身仍觉虚寒得发抖,胸口窘迫像是压着千斤顶。呆坐了半个小时,一碗面只动不到几着。偶尔抬起头环顾,总觉得有人暗里盯着,似是背後窃窃私语、嘲笑、唾弃他的背德。
这样的他,还有资格能继续在医疗界任职吗?正义、行善、自主、不伤害,自从踏入医事领域,师长前辈们耳提面命的医伦原则,都让他给蒙了羞。
老板见他许久没提筷子,只是望着面碗发觑,在其他客人都已经离席之後,走到他身旁,「呃……吃饱了吗?还是……我们的面不好吃,不合胃口?」
叶泓悯赧然摇摇头,随意扯了小谎:「面很好吃,只是今天胃有点儿不太舒服。」
「不好意思,今天要早点儿收摊回家给坐月子的女儿煮宵夜,如果你已经不用……」老板带着歉意说。
明白了面摊老板的意思,叶泓悯掏钱付帐,再回到现实的十字路口,除了毫无意义一顿晚餐的拖延,同样举步纠结。
就走吧!试着朝向地图所指引的方向,回家的方向,总会寻到熟悉的街景。唯一知道的,就是已经没有退路。
长巷中,一盏街灯要熄不熄闪烁着,说不准下一刻即将啵地一声灯破光灭。他记起周末夜市附近曾见过的招牌,只是那时街灯还一路明亮,沈芃希挽着他的手。
他沿着水沟盖边走,隐约中一串细碎脚步,彷似一直跟随在他身後,不知走过几哩路。就这样从无人的空旷广场,到水声滴答的地下道,跟随到这谧静幽森的暗街。这样的情境似曾相识,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对!就是那天醒来之後一直忆不起的噩梦,那夜,在沈芃希的房间。霎时。叶泓悯停下步伐,头皮窜起一阵麻刺!
本来打算到沈芃希家里,找他妈妈解释,然此刻她或许快餐店还没下班,芃希又已出国的话,去了没人也是白去,他又能做些甚麽?
要不就在大楼楼下等着,直到她回家,或者到快餐店外守候,她总会下班。但是,到底又要说甚麽,解释甚麽?盘算推演过的说词,在脑子里完全成了一片空白。
该死的、心猿意马的混乱,恶魔与天使极力交战,几近把人逼疯。
後方背脊飕冷凉意,莫名惴栗的预感让他回头瞪大眼睛探寻,果然看见空屋骑楼的梁柱後方一个白色衣群的影子。
白色娃娃装?不,只是件有点儿类似的白色长T。
「芃希?」
依尤宝芩所言,女孩不是已经随父亲出国?
他咽下一口口水润润乾涸的喉咙,狐疑地往前趋近,「是你吗?芃希。」
终於探出身体,中年女人阴郁的面容,让他心头一震,「伯母……」
「伯母……你要做甚麽?」中年女人手里拿着的东西,在昏黯灯光下,突然反射一道光线,又瞬间消失。
该不是刀子或甚麽利器的吧?
如同电影里恐怖片的情节,他无法确定眼前的人是否心神尚存,她往前一步,他便戒慎地往後退一步,投以友善的微笑劝说:「伯母,不要太冲动,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好吗?」
「不要再接近芃希,我已经让她跟她爸爸出国去了!」女人张开狰狞的表情,持刀的手便往空中一挥。
「伯母,我没有欺骗芃希的感情,我是真的很喜欢她。」
叶泓悯试图鼓起勇气,和她好好对谈,但这中年女人却看似一句也听不下去,「喜欢?呵呵!每个男人都是这样说的,结果呢?不然你说呀!你打算一辈子照顾芃希吗?你打算跟她结婚吗?就算结婚会一辈子爱她吗?男人都是一样,用下半身思考,得到了就不会珍惜了!蛤!」
「不是,不是的伯母,我……」纵然在发狂的母亲面前,他总也不能昧着良心骗她,他绝对能为沈芃希负起一辈子的责任,「我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能不能给她甚麽承诺,我只是,可能我还太年轻没有想那麽多……」
这辈子还那麽漫长,充满许多未知数,他又如何能保证。
「你看吧!我就知道,你们这样的男人根本想都没想过,连责任都负不起,女人的一辈子就这样被你们毁掉!」她抓住他的衣服,手中尖锐的家伙挂上严厉的斥责,指向他的鼻尖,让他倒吸了一口气。
「不是,我没有要伤害芃希,我是真的喜欢芃希,我也不想伤害她……」叶泓悯努力维持镇定。
男女的单恋或交往,不都是你情我愿,他没有强迫、没有威胁,但他确实忽略了对方的期待,「对不起……或许我没有办法……现在就保证可以照顾她一辈子,但是,我真的不想伤害芃希……」
她是心灵如此脆弱,忧郁症的患者。他忘了吗?
如若两人真的交往,但他後来还是终将因为现实的因素而离开,是不是也同样给她更为沉痛的打击。就像他和前女友曲筱瑶之间,出乎他所意料地,便在一个毫无预警的状况下,遭遇背叛而分手。
那是一种甚麽样的痛,他不会不明白。
「对不起,我还可以……再见到芃希吗?」他是真的希望能再见到她,至少最後一面,为自己的懦弱和寡断向她道歉。
「你走!离她越远越好,她以後也不会再去日间病房了。」女人松开手,软下声音,颧骨上闪烁一道晶莹。
最後消失在深夜的,到底是真人、是鬼魅,还是幻觉,直到他隔日醒来,仍旧无法分辨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