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同事谈论似乎和自己一点儿也不相干的事,罪恶感却如同鬼魅爬出阴郁角落,在他大脑里邪佞地嘲笑他的伪德。就在议论散场後,一通电话又几乎要将他架上断头台。
「嗯……喔好,我知道了。」尤宝芩紧皱起眉,又急急地问:「可是芃希……」
眼看沉重的压迫感即将吞没他的意志,再不逃离或许下一秒精神就要崩溃,但叶泓悯的双腿却软弱得无法移动,直到尤宝芩「叩」地一声,挂掉电话。
「泓悯!芃希的妈妈打电话来。」响亮的叫唤,拉住叶弘敏正要离开的脚步。
「呃……甚麽……」他回头惊惶的眼神看着尤宝芩。
「芃希的妈妈说要帮她请假,芃希要跟爸爸出国。」尤宝芩解释道。
「出国?」从没听她提起过要出国,是多久以前决定的吗?还是因为……
罪恶感霎时又教满头疑问取代,叶泓悯瞪眼看着尤宝芩,「要去很久吗?」
「我也不知道,好像临时决定的,她妈妈没有说得很清楚,但应该只是出国去玩几天散散心,但是……後来又说想要提前结束日间病房的合约,以後要去烘焙坊学烘焙,我也觉得很纳闷。」尤宝芩摇着头,却未显得太过意外。向日葵花园的学员来来去去,提前结束合约,或转换机构的,过去也大有人在,只是太过匆促的决定,没有适当而完整地结束治疗关系,有时候对患者来说,可能还是会造成社会适应上的影响。
「去烘焙坊……」他犹记得,当代班的烘焙老师递上名片时,沈芃希熠熠灼亮的目光和欣喜万分的表情。
这对她来说,应该是很棒的前景吧!重新回到一般人的正常生活。
所以,意思是她也不会再回到向日葵花园了吗?
就这样,连一句道别都没有地。
乍然的失落,冲散了所有疑问和罪恶感。或许从此再也不相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的心思,早已遗落在那美丽而朦胧的百慕达三角。
「应该是上次黄老师和她表弟开的那间烘焙坊吧?上次不是听那个老师说愿意教她。因为她妈妈上班前电话打来感觉很匆忙,我想要再问她就挂断了,你晚一点再打电话问清楚好了。」尤宝芩一边低头收拾桌上的病历,一边叨碎地交代。
「她妈妈……」
叶泓悯颤抖的低嚅引起尤宝芩的好奇:「怎样吗?」
「她妈妈应该很生气……对我……」年轻治疗师晕红的眼眶,再也止不住哽咽。
「为什麽?」尤宝芩诧异地抬起头。
沉默了半晌,叶泓悯好不容易整理出一点头绪,深吸了一口气:「星期六,芃希的外公跌倒,她妈妈回去乡下看她阿公,隔天清晨回来的时候,发现我……和芃希在一起……在她的房间……」
「你跟芃希在一起?甚麽意思?」尤宝芩暴跳地抓住叶泓悯的衣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晚上吗?整个晚上?」
燃起的愤怒,烧红眼底麻麻密布的血丝,尤宝芩松开抓握的双手,跌坐在一旁的座椅上,颓丧地问:「叶泓悯!你到底在说甚麽?你和芃希之间到底发生甚麽事?」
「学姊对不起,我和芃希……」叶泓悯自责地垂着头、托着额,雨滴般的热泪便从脸庞滚下,直直地坠落在白色短袍。无声而沉痛的忏悔,锱铢细节显然已经不言而喻。
「你……泓悯!我之前不是就提醒过你吗?我真想一巴掌把你打醒,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甚麽?」尤宝芩咬着牙,握着拳,生怕自己一个冲动就抓起眼前的呆瓜猛力挥拳。可若那一拳揍下,不但无法减削懊恨,对已经发生的一切同样无补於事。
「治疗者和病人之间怎麽可以?你以为她爱上你,你也爱上她吗?笨蛋!那只是移情和反移情,那不是真的。你怎麽会那麽糊涂!」汪洋般的湿濡模糊她的视线,郁闷锥入胸口。第一次见到这个木讷而踏实的年轻人,她是如此看好、如此确信,有朝一日他必定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职能治疗师。
「移情和反移情就不是真的感情吗?」抹去脸颊综横的泪水,叶泓悯低声地问:「为什麽不是真的?她开心的时候我也很开心,她难过伤心的时候,我的心也会很痛,这些开心和痛苦都不是假的。」
他并非要质疑资深前辈所说的话,只是他心里同样感到迷惑。
真假的定义到底是甚麽?
如果连自身真实的感觉都是虚假的,那麽,这世界还有甚麽可以相信?
「但那又如何?就算那些都是真的感情,你有办法承诺给她一辈子的幸福吗?你的父母可以接受她吗?如果不能,那你和那个渣男、那个狼师又有甚麽差别?你不但伤害了她,也毁了你自己!你怎麽会这麽迷糊?你的理智到哪里去了?」
是的,就如芃希的母亲所说,他无法给她任何承诺。或者说,只为贪图一时的激情,未来云云甚至根本连考虑都未曾认真考虑过,就和那渣男、那个狼师一样无赖。
喜欢又如何?真爱又如何?没有足够的勇气,他不过是个惨败给现实的窝囊家伙。
「我……是呀!你说的没错,我连一个承诺都给不出来,像我这样的男生……真的很可恶是吧?」
「这样,我都不知道要怎麽面对她妈妈,如果万一她爸妈要告你的话,你又该怎麽办?当然我自己督导不周,也要负起很大的责任,但是,督导不周顶多大不了主任把我Fire掉,可是你呢?你这辈子的OT生涯都要完蛋,像那个猥亵女童被起诉的治疗师?」尤宝芩心中千万个不愿意将他和道德沦丧的猥亵者归类在一起,可却也无法保证沈芃希的父母会宽容地对待,而女孩本身又是如何的想法,她同样无从得知。
说不准,可能也没有机会再能得知。
「要不然,就像那个狼师一样,逃到国外去啊!然後让芃希再面对一次打击,我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勇气再承受一次,或许她已经习以为常,蛤?」新手後辈,和她的患者,同样都是尤宝芩所心疼不舍,无法更早一些看出端倪,她也万分自责。
「学姊,我也不知道该怎麽,我伤害了一个我最不想伤害的人,我连自己都没办法原谅。可是,我是真的喜欢她,那些喜欢的感觉、心疼的感觉、痛苦的感觉,对我来说都是真的,我没有要欺骗她的感情。」
「你喔!」尤宝芩身喘了一口气,无奈地问:「那你现在打算怎麽办?」
「学姊,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明天我就会递上辞呈。芃希的妈妈那边,我也会……我会去找她说清楚……」终归是自己闯出的祸种,叶泓悯没有逃避的理由,更不想连累了这里的同事,特别是如此关照他的前辈。
「对不起……」然在尚未有圆满的解决之路的此时此刻,他唯一能说的,仍只剩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