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是我的错觉吗？为什麽感觉她的工作变很多？」
时间刚过十点，刚结束一份报表整理的小陈习惯性的看了眼左侧的位置，本想话个家常随意聊下工作进度，却只见空荡椅子与凌乱的桌子，於是只好没趣地看向右方的阿文。
阿文显然对小陈的提问漠不关心，一边忙着手边的事，敷衍的耸了耸肩算是回应。
正好，这时座位的主人抱着三份文件从经理办公室走了出来，脚步急促而笨重，脸上眉头深锁着，明摆着不悦。
「喂，连慕——」
小陈滑过椅子移到左侧正要开口，却被阿文先一步捂上嘴拉了回来。
「别问！小心问了她把工作分下来，我会全推给你！」
凑近小陈耳边，他冷冷地警告，接着不动声色地回归自己的工作岗位。
眨了眨眼，小陈慢慢从错愕中回过了神，决定自己还是默默当个没事人，偷个闲先，接着便拿了外套、手机、钱包离开了座位。
连慕欣压根没注意到隔壁发生了什麽，眼里只有刚刚从向霆那里接过的三份文件。
联络的厂商不符要求不行、拟订的契约条件太差不行、就连简报的编排都有问题！
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是这样的循环，要她做的事情一项又一项，辛辛苦苦确实地执行缴交，却又没有一项行得通，就算最後接受了也都是勉强，他总是挑着眉，一脸挑剔的说：「我只是以为这次你会知道我要的是什麽。」
看着被退件了第三次的厂商名单，连慕欣执笔正要写些什麽，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笔。
是哪里错了？他到底要的是什麽？为什麽这次的名单还是不行？
第一次的退件她只当自己编排的格式不够周延，於是她更改格式拟定架构，却迎来了第二次的退件以及向霆益发深锁的眉头；第二次她不敢再大意，小心翼翼的查阅所有厂商的资料，深怕自己事前的调查不够仔细，犯下和小陈一样纳入黑心厂商的谬误，反覆查对确认後，终於！找到了一家虽具信誉却时有争议的食品厂家，满心欢喜地将它剔除，自信满满地递上文件後，却再度收到了连同其他两份文件一起的第三次退件。
她已经盯着这份文件看了半小时，成本费用都在预算内，且连背景资讯也都复查了两次，她实在不懂这份文件的详尽还有什麽值得存疑？
放下笔，带着那份资料她决定直接问个明白。
她就是不知道他要的是什麽，反正他说了哪里不懂随时问他，承认自己的确不明白也好过在这瞎猜！
看着空无一人的经理办公室，连慕欣转身问了对面的小湘。
「经理在楼上会议室，」小湘话正说着，不巧手边的牛皮纸袋滑落，「厂商他们要来开会⋯⋯咦，人呢？」不过就弯身拾起手边物件的眨眼时间，连慕欣已不见踪影。
＊＊＊
明亮偌大的会议室内，几方桌子并接成了方，灰褐色的桌间放置预先备妥的文件和茶水，白色的投影布幕悠然垂下，衬得座席中央一袭深蓝色剪裁合宜的西装愈发幽暗，郁蓝得近乎墨黑，向霆一人微蹙着眉独坐其中，与世隔绝一般格格不入於这明亮之中，一双沈默的眼盯着窗外若有所思。
「不好意思经理，请问能否打扰您五分钟的时间？」
敲门声响起，他转向後方，瞥了一眼那同样身着墨蓝色雪纺衬衣的身影。
尚未待他有所回应，她便踩着高跟鞋，任由散落在肩上的发随着步伐上下飘动，一溜烟便来到他的跟前，随之扑鼻而来的，是他始终不习惯的那股甜果香。
「经理，能否请您直截了当的告诉我，究竟我的文件是出了什麽样的问题？」
她睁着眼直视他，礼貌客气而正经八百，可墨黑的瞳孔里那隐隐闪烁的火苗却是不加掩饰的窜动着。
他单手撑着下颚，弯起的手指不着痕迹的掩住了鼻，阻绝那阵甜腻的同时，顺道瞥了眼手上的腕表，正想说些什麽，却在抬眼的余光里瞧见走向会议室入口的人群们。
「坐。」
下巴昂了昂，示意连慕欣坐到自己的身旁，她还没反应过来，他接着便站起身面向门口，顺手扣上西装外套的外扣。
人群鱼贯而入，个个西装笔挺，她看着那对他们一一鞠躬、打过招呼的熟悉背影，侧身移转间，那眼带笑意的亲和模样却是她从没见过的陌生，看着接连入座的面孔，她认得其中几个是经常出现在新闻标题的商业大佬，惊觉自己闯入了什麽样的场合，连慕欣慌忙着就要离去。
她踩着破碎的脚步，朝向霆身後走去，正犹豫着该怎麽离去时，便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先别走，既然来了就帮个忙，」他压低着声音，在她耳边悄声命令，「等等我看你的时候，就按下一张投影片。」
於是，她在会议室的角落就坐，眼神来往间，他们就着节奏缓慢而规律的配合着彼此。
电脑萤幕上的画面如此简洁，除了标题就是图表，文字少得可怜，然而不过十来张的投影片，却花了他近一小时来呈现。
他指着画面上的图示，言说着五年来产业结构的转变，对着食品界代表比划着国人饮食习惯趋势，向家俱业大厂列举原料价格的涨跌，那些数字如此精确，他却连背後的屏幕都没来得及瞧上一眼，那闪烁得过於刺眼的圆柱光束，倒像是为了照射他而存在似的，在他之下成了摆设。
连慕欣看得有些懵了，走神之间，她不经意瞥向他身後的讲台，定睛瞧了瞧却不由得怔愣，讲台上那扁平状物件，不正是投影片遥控器吗？
领悟来得突如其来，她这才迟钝的发现——他原来是要她听。
那鲜明的光束，不自然的聚焦在他高举的手臂，斜飞入鬓的眉此刻显得特别英气，向来锐利的一双眼神，因嘴角自信的笑意而变得朝气蓬勃，举手投足间从容且行云流水，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句是那麽清楚明了，环环相扣，精辟入里。
她忍不住环视了下那些与会的宾客，对应着方才自己脑海中的名单，乍看之下食品与家俱甚至电器、3C产品，在座的各位皆是截然不同领域的个中翘楚，其间关系是如此的疏远抽离，他却就着产业结构、原料涨幅、市场调查，一样一样将来源、结论以及探讨动机与原因，分门别类一一解释，像细线一般缓缓嵌入，串连成体，最後透着自己的推论图表，依着不同厂商的需求提出五花八门的配套方案，提出彼此一体的折衷。
羞愧与顿悟如醍醐灌顶，浇熄她满肚子怒火，融着灰烬却成了胶着的泥泞，稠得她一阵绞痛，那股心塞随着会议提问的结束，异发剧烈。
她想逃走，因为惭愧。
她分明有过很多机会，尤其会议结束後，那些颧高额宽、西装笔挺的业界交椅们纷纷往向霆涌去的时候，她尽管悠闲收拾好一切，再踏着跟鞋缓步离去都显得绰绰有余。
但她选择了留下来面对那双褪去亲和後的锐利双眼。
偌大的会议室空空荡荡，送走最後一个厂商代表後，向霆将视线移往始终驻守在一旁等候的连慕欣。
「⋯⋯好，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问题。」
深吸了口气，他眨了眨眼拿起一旁的笔记型电脑从容入座，一手灵巧的在触控板上滑动，另一手不经意的抚了下额角，看似聚精会神，可松弛的眼皮缓缓眨着却透露了疲态。
「首先——」才刚刚开口就被硬生生的截断。
「仅以公司为本位思考，完全不考虑实际厂商的需求，谈判条件极差且手法拙劣，无法解释选用的途径何以须为其所选择，毫无说服力的企划注定失败。」
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连慕欣低头盯着自己的黑色皮质鞋尖，了无生气的一项项细数。
「还有呢？」
停顿了三秒钟，她边思考着自己的不足边等待着他死刑般的宣告，然而除了那三个字外再没有其余的话语从头顶落下，於是她鼓起勇气缓缓抬眼，像时钟的秒针般，定格再定格直到角度对上他柔和的双眼，以及唇边那不置可否的笑意。
「我们下去吧。」
他说，收回视线，整理桌面，拿着笔记型电脑和她一起回到办公室内。
在她看着他的表情陷入长长沈默後，他仍旧没把话说明白，一路上、只有两人在的电梯内，尽管他只是一言不发，却仍莫名控制她的每个心跳。
＊＊＊
那算什麽？紧张？
回想方才，连慕欣不由得烦躁得放下手中的笔。
午餐时间一到，办公室空无一人，只余她以及前方经理办公室内专注於文件那位，令她心神不宁的来源。
咕噜一声，胃正翻腾，她忽然想起自己今天什麽都没吃，十分钟後，她手里拎着一份微波饭团、两杯拿铁，从楼下便利超商回来，表情有些懵。
「买一送一⋯⋯」
她喝着其中一杯，对着另一杯喃喃自语，眼神飘摇摆荡着又再次回到了办公室里的另一位人士身上。
「他会喜欢喝拿铁吗？」细细的兀眉蜿蜒曲折，一脸的苦恼。
想送就送呗！也没什麽特别的，他上次不也送她一程吗？正好这杯咖啡也可以还一下他的蛋糕礼。
心一横她咬着牙，拿着那杯温热就往身後迈去。
叩叩。
战战兢兢的敲门声响起，向霆嘴边说着「请进」却连眼睛都没抬，她抬起步伐朝向霆走去，空气中气息流转，青蓝色纺纱飘然，滚荡着一阵甜果香。
「有什麽事吗？」他问，眼神由文件来到了笔电。
她微怔，眼神透露着慌乱，眨了眨眼，还来不及说话便急着把手上的咖啡递上。
正在打字的手边，突然出现了咖啡，他总算停下动作，抬眼仔细瞧了瞧眼前这个女人。
「这个是⋯⋯我刚才买咖啡的时候，没注意到有优惠所以⋯⋯总之，想说可以给经理。」
她看着他，说话坑坑巴巴，社会历练之匮乏从言词、表情，展露无遗。
「意思是，你让我喝多出来的？」
拿起桌边那杯咖啡，他嗅了下气味，好整以暇地说。
「不是！就是⋯⋯」她急着要否认，「虽然也可以这麽说，但⋯⋯是真的想给经理的。」
颓着肩膀，她声如蝼蚁半承认的说，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分明是好意，现在听上去倒成了无心。
向霆听着她的回应，定睛看了她几秒，忽然明快的开口：「谢谢。」
「我会好好喝的。」
静静看着眼前那张小脸就因为这句话由黯淡转为明亮，颔首躬身，踏着碎步轻快的走出了办公室，他甚至连个笑都没给。
「是拿铁啊，多久没喝了⋯⋯」直到眼前的人离去，他才将手上的咖啡凑近鼻尖，涩笑道：「她喜欢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