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真的很困扰。』
你才让我困扰呢。
『跟谁诉苦都不对啊，好烦。』
那干嘛跟我诉苦啊……
『我女朋友说要分手，当时我超淡定的，现在好後悔、好後……呜──』
呃、别呜啊！
我慌慌张张地环视四周，办公室的老师群纷纷望过来，异样的眼光。
「别、别哭了……王老师，振作啊！」我刻意放大音量，表示惹哭他的不是我，趁机澄清。
我拍拍他微幅颤抖的颈背。
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为什麽人高马大的男人会趴在我的办公桌上嚎啕大哭啊！
要哭也哭给他前女友看……啊、流鼻涕了！他流鼻涕了！
我连忙抽来三张面纸，他看了是一秒接过，擤下鼻子，随而鼻音浓重地颔首道谢，『谢谢你啊、艾老师。』
我错愕地顿滞下，忙不迭地应声「不客气。」
虽然我原本是想擦桌子喇……
我僵硬地瞥眼桌面，上头积满他黏稠地鼻涕，混着透明色的泪水流移。
不是吧。
为人师表可以这样吗！
在心底我嘶吼半晌，抓狂的情绪掩在抽动的脸皮下。
趁着其他老师尚未上前关切，我赶紧向他提议。
「王老师，我们去外面聊吧，外面空气比较好。」
王老师看来有些茫然，过会儿无主地点点头，率先走出办公室。
我趁机连抽了几张面纸，加快动作地抹抹桌面，怕被看见进而被解读为嫌弃，於是我连扔去面纸都来不及，随手将面纸团放在桌上继续吸水就小跑步跟上。
就我所知，王老师本名王路维，年纪小上我许多，天才型的男人，负责小猴子班上的数学课，今日以前我们没什麽交集，不过是办公桌靠得较近，印象中他就坐在我的斜对面，每每都看见他被几个女学生围着问东问西。
我压根没注意过他有没有女朋友，我以为那样万人迷的个性是不需要女朋友的，甚至，女孩子不需要这样万人迷的男朋友。
或许那便是他女友要求分手的原因。
也或许，是他面临分手时、还能淡定以对的原因。
我低下视线，那麽样的猜忖。
跟在他身後，我们一路步至学校中央的小鱼池，被学生种植的花卉围绕。
王老师看上去心情平复了一些，以着白色衬衫的袖口蹭下微湿地鼻尖。
只见他望我一眼，不好意思的笑了，他说抱歉。
『抱歉，让你看到我这种样子。』
我连忙摇首，说没关系的，要他不用在意。
他又笑了，这次开怀了点，阳光下的眸子闪下光点，镜片後的眉目弯弯地上扬，他推下复古的镜框，说起事情的原委。
他告诉我，他与同居女友交往了五年左右，却因他与一位女学生过从甚密，让女友大吃飞醋的离家出走，几个月後她终於回来，王老师以为就此风平浪静，没想到几星期过去，他女友却提出分手，让他错愕得很。
『我很错愕，真的，可是说出来的话又好冷静──好奇怪。』王老师纠结地拧眉，坐上鱼池边的石椅。
「这样啊……」我呐呐地颔首。
见他眼神忧郁地望天，我忍住吐嘈的冲动──说到底我们还不熟啊──我盯着他舒服的坐姿发愣，只觉坐在鱼池边真好啊，赏心悦目的，腿又不会酸。
我咽口唾沫，想跟着坐上去，但那座位真是离的好近，椅面又小，坐上去几乎会跟他靠在一起……啊，他拍了拍他旁边的空位。
唔。
我懊恼地揪眉，硬是微笑。
他一副状况外的模样，又惯性地推了一把下滑的眼镜。
风徐徐地吹，打在脸上有些温度，我只手抓拢披散的发尾，缓步过去。
还是坐了。
我们的肩膀尴尬地贴在一起。
噢……或许尴尬的只有我。
暗暗窥视他斯文的侧脸，没什麽波动的神色令我大叹──果真是不重视男女授受不亲的人啊。
我搔搔发痒的脸，试探地关切一句「那你女朋友提分手的理由呢？」
『理由啊……』
「对啊，把问题改掉，应该还救的回来。」我打气式的笑一笑，比出了手势五在他眼前晃晃，「毕竟五年的感情嘛，还有希望啊。」
『是吗。』王老师稍稍燃起信心的绽笑，提眸忖下，喃喃咕哝一声『当初她的理由……』随而笑容渐淡，头略低下，『呣、她说她爱上别人了。』
我听得猛然一滞，不由得瞠目地「蛤？」了一声。
王老师深吸口气，不妙，这是要哭的感觉，我看得赶忙拍拍他的肩。
「欸──不要难过啦，你冷静点。」我一脸为难，扯直唇线。
只见他哽咽地问句『这样还有希望吗。』
我只得扭着眉间回答可能没有，换来他激动的啜泣。
「啊、啊不要再哭了……」
你的鼻涕我承受不起啊！
我忙乱地往口袋里搜找，只搜到一堆小猴子送的糖果，没半张卫生纸，那瞬间我晓得完了，鼻涕要来了！来了啊！
尤其当他侧头靠上我的右肩，我晓得衣服毁了，来生再见。
就在此时──
与身上的套装慎重地诀别之际，我敏锐地听见身後传来一阵疾速的步伐。
『老师！』
回首时我听见小猴子的叫喊，只见小猴子颀长的身影由鱼池花园的入口出现，四处张望的模样掩不住地慌张，左顾右盼的，不一会儿便发现这边有动静，循着王老师的低泣声望过来，恰巧与我对视。
『老师你……』小猴子结舌半晌，笔直地指着王老师倚靠我的画面，脸色忽地难看，一阵青一阵白。
这一连串发生的太快，我只得双眼空洞地冻结在原地，然而王老师则震惊地起身，隐约听见王老师使力地吸下鼻腔，估计是努力想把鼻涕吸回鼻子里。
而後是王老师避重就轻的询问。
『同学，上课时间、你怎麽还在外面游荡？』
声音正经许多，没有方才的哭腔，约莫起身前便技巧地将眼泪抹乾了。
我努下嘴，眼睫向下半掩。
『我来找老师。』小猴子听来理直气壮，引得我抬眸。
只见小猴子修长地食指指向我，面无表情地解释，『我有事找班导。』
见小猴子强硬的气势，王老师一愣，估计是想维持身为老师的面子，又权威地追问「什麽事这麽重要，非要上课时间说。」
听得小猴子拢下浓黑的眉梢，面容刚毅地答道『这不方便透露。』
反应真快啊，这小子。
我暗赞范玄的机灵，王老师听了也是拿他没辄，只好摸摸些许红肿的鼻子，撂下一句『好，我尊重你的隐私，但也请你尊重学校的规矩。』
范玄慎然地应声『好。』迟疑一阵，才半点谢意也没有的嚅哝一声『谢谢王老师。』
王老师摆出一张扑克脸，颔首轻应，『嗯，那就这样了。』步出花园前，他回身朝我扬笑，唇线抿成一个和善的弧，丝毫未有方才的严肃。
『今天谢谢你、艾老师，下次再找你聊。』王老师眼弯弯地微眯，不等我回应便擦过范玄的肩，走出鱼池花园。
范玄顺而压下目光，长长眼睫下的眼珠子随王老师的方向移动，脑袋不晓得打着什麽主意，又或者怀疑些什麽，只见他面色沉郁得可怕。
直至王老师拖曳的脚步声渐弱至无，小猴子才望回我的脸。
『老师好过份。』
只见他回到平时的形象，一如往昔的蹭到我身边坐下，语气一下子撒娇起来，也不怕高楼层的师生看见，就这麽一把搂上我的腰。
他不怕，我怕！
我急忙挥开他环抱的手，低嚷一句「会被看到。」
小猴子被我皱眉的模样搞的愕然，凝滞半晌。
『更过份了喇……』低下脸，小猴子发色偏浅地浏海垂落眉间，颓然嘟哝着抱怨，『他就可以靠着你，我就不行……』
听得我嘴角一抽。
「你刚那哪是靠啊！」
『一样。』他斩钉截铁的断句，面容有些愤慨，『小芒果都不让我碰，昨天放学去办公室也没看到你。』
我指尖颤动下，心虚地掉开视线。
不料小猴子挪动身体，瞬地贴近我耳侧。
『小芒果在躲我？』
诡谲的气音，半随他话间的吐气令我为之一惊，缩起肩头地望过去。
与小猴子交目的瞬间，我晓得自己上当了。
范玄倾身吻住我半启的嘴，柔软地吸吮，如蚕食糖果的小孩。
我顿时双眼圆瞠地站起，指尖摀上发烫的唇珠。
「太乱来了！」我压抑地惊叫，眉心揪得死紧，瞪住他明亮的眼。
小猴子没怎麽大反应，只冷着张脸，澄澈的眸子盯着我一动不动。
我被盯的浑身不自在，一时乱了套，只得热着耳根，意思意思道出一句「下次不要这样。」便赶紧绕回重点：「所以你有什麽急事找我？」
只见他淡漠地别过头，没有正面回应。
我只得错愕地盯着他刚毅的侧脸，发愣下，唇瓣紧紧地抿直。
异常的沉默蔓延开，我咽口唾沫，身为老师的锐气一下子被他反常的模样磨去大半。
我踌躇半晌，终是受不了低气压，只好兀自叹息。
「你干嘛啊……」低声地试探一句，我顿着脑袋，怯弱的语气孬的很。
小猴子没有放软态度，只低首不晓得往口袋摸寻什麽，紧抿地唇线泛白。
我不解的头歪一侧，「你在、找什麽？」
他还是没有回话，自顾着搜摸半晌，直至找到了他想找的，他才缓地抬首，望向我的同时摊开手掌。
我怔怔盯着他凑到我面前的手，一秒惊呼。
「那不是……那不是那个吗！卫生纸！」
我刚刚丢在桌上吸水、不，更确切的说，是吸王老师鼻涕的卫生纸！
我抽下唇尾，稍稍提颔的往下望。
眼珠子下移，视线胶着於湿黏的卫生纸团，我禁不住胃部翻搅。
「那团卫生纸……」扭着眉宇，眼半眯，我艰难地启口，「包着王老师的鼻涕欸……你干嘛……」
小猴子一愣，『蛤？』方才的气势瞬被疑惑的脸取代。
我忍住隐隐的乾恶，「王老师、他──」我一阵虚软，有些晕眩地解释下去，「他刚刚、趴在我办公桌哭，还有鼻涕……流鼻涕──很黏的鼻涕。」我尽量不去想王老师抬起脸时、鼻子牵丝的画面。
我咽下欲吐又止的冲动，指着小猴子手上的面纸团，「我用那团卫生纸擦桌子上的眼泪跟……」
『鼻涕。』
「对，鼻涕。」我点点头，竖着大拇指赞叹小猴子接话接得好，顺道赞叹他有勇气把那团吸饱鼻水的卫生纸塞进口袋。
范玄刻意淡定的脸有了微妙的变化，只见他眼睑跳动下，嘴里嚅声念着『所以这是王老师的……』
我无可奈何地颔首，顿时他厌恶地瞪眼手上的面纸团，一把扔去。
我扭下眉间，直指翻滚於地面的卫生纸，「不要乱丢垃圾。」
小猴子没理会我的碎念，表情一下子带点莫名其妙的愠怒。
『我以为是你的！』小猴子瞬时脸色大变，拳头捏得死紧，『我以为你发生什麽事了！我想说你怎麽哭了、还流这麽多鼻涕！』
只见他怒吼到一半猛然蹲下，抱着头骂起脏话。
我一滞，愕然地俯视他大受打击的模样，有点想笑。
半晌我跟着蹲下，靠在他身侧，只手拍拍他的头顶，「骂脏话不好。」我顾左右而言他的劝导，见他一脸阴郁的瞥过来一眼，才终於忍俊不住地笑开。
手指缠绕他乱翘的褐红短发，我弯着眼睛望他。
「担心我？」
听得他闷哼一声，撇开脸，阳光下的耳壳有些透光的红。
我玩味地捏住他泛烫的耳朵，像拎着一只高分贝哀叫的猴子。
「老师在问你话，要懂得回答。」
见我恶霸的脸，小猴子霎时僵硬下，唇线抿直，随而摆出要跟我卷袖子打架的气魄，大吼一声『对喇！怎样！』颈项浮出点青筋，又沉下。
我怔忡地直视他渐红的脸，按捺不住地笑了，往他的脸颊慎重地印下一吻。
小猴子一时半刻愣住，而後双手捧颊，回到平时的形象，刻意盈泪，矫情地喊道，『喔喔老师──』
我翻圈白眼。
还是刚才羞涩的小猴子比较可爱，我暗忖，任他在我身边又蹭又摇。
「好了，没事就赶快回去上课。」我一下子正经起来，欲站直。
不料站到一半却被小猴子拉住，我只得半蹲的姿势，停在半空。
小猴子如口香糖一样胶在我肘侧，仰面望我。
我低下眼，与他对视几秒，不耐的问句「又干嘛？」
他只冲着我笑，一副天真白烂的脸。
就这麽僵持一阵，终於我禁不住腿酸，蹲回原位。
小猴子看上去很满意的样子，眯着眸子咧嘴。
『老师是哪里被王老师碰到？』
「啊？」我被问得一愣，抬眸回想下，迟疑地回答，「右边……肩膀吧。」
小猴子听了是瞬间扒下我身上的套装外套，起身便跑向花园的出入口。
我吓得缩颈，看一眼身上仅存的单薄衬衫，又回首睇向小猴子。
只见他伫於雕花的门边，高举我的米色外套，扬声说道『我回去帮老师消毒一下再还你。』
听得我张口结舌，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那我今天穿什麽啊！」一喊出口我就发现不对。
不对！消什麽毒啊！干嘛消毒啊！
我启口欲拉回重点，却被小猴子的笑声打乱。
他连串地笑，将我的外套披在肩膀上头，潇洒地脱下他身上的制服外套，走到我面前便一把扔到我头上。
『穿我的。』
我连忙抓下盖在我头顶的靛蓝色外套，提眸只见他俐落地旋身，步出花园。
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呆滞半晌，我捉紧手上的外套，棉质触感透出些热度。真是幼稚，我又不是和他同年纪的年轻情侣，还来交换外套的戏码。
阖上眼，我试图嘲讽，对此轻蔑，可当隐隐闻见衣服上、小猴子沐浴精的香味时，还是不由得将脸凑近，在上头摩娑了。
脸颊蒸上他残留的、略微的体温。
一点一点，缓缓地。
淡淡的温度点滴流失，而我只是在想──在流尽之前，我想记得。
记得他的一切美好。
那样就好。
那样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