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在我答应一个月期限後,妈似乎特别亢奋──约莫是庆幸自己解决了一桩心事──只见妈重拾飙仔的本事,油门踩得特别大胆,一转眼便抵达我租屋的地点。
妈很快找了个停车格,在路边停妥车,放我下车前还特别交代我几件琐事,以及媚惑男人的要点,听得我越渐无奈,精神有些涣散的敷衍颔首──尤其当她塞了把钞票给我、频频要我去买套闺房战袍,我终於按捺不住的直接下车。
妈摇下车窗,不放过我的还在强调:『带男人回家情趣很重要啊!要记得!』我听了是连忙张望有没有路过的婆婆,要是被听见就惨了,估计隔天倒垃圾时就一传十十传百的被曲解成本栋大楼住着一位拉客的,还很注重情趣。
於是我摊平双手挡在脸旁边,扭眉微声:「知道了,不要这麽大声。」
妈见了是灿烂笑开,看她似乎还想说些什麽,我赶紧抢在她前头挥手道别、要她开车小心点,便头也不回的旋身走入公寓大楼。
踏进大楼的会客大厅时,隐约还能听见妈耳提面命着要记得擦体香剂。
真是什麽跟什麽。
不是应该先招桃花吗,为什麽直接跳到闺房情趣!
我眯细双眼,公式化的搭上电梯,抵达了楼层便拖着步伐,走向自家。
我站定大门前,低首由口袋摸出一串钥匙,相互碰撞的金属声框啷,回荡长廊。我深吸口气,提眸盯着门上铸铁的花纹,随着鼻间绕窜地淡淡油漆味,突地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触,我抿直唇线,紧握钥匙的手心渗汗。
我想起当初不顾父母反对,擅自租下这间小公寓,坚持不拿父母半毛钱,蠢得非常有骨气。当时以着画漫画赚来的微薄薪水付房租,三餐泡面甚至连被子都买不起,夜夜於身上舖报纸入睡,像个女游民,差点长出胡渣。
一天接着一天。
直至漫画技巧逐渐上手,销量渐入佳境,我才终於加薪加到足以买条羊毛被,还不算太惨。
无论如何,我走到了这一步,这一天,这一刻。
熬着度过的大半人生,怎麽能毁在李翰丞手上!
我咬紧牙,忿忿地将钥匙插入孔洞扭转。
进屋後,锁到第三段锁时,我听见口袋中的手机大响,吓得我连忙捞出手机,望见来电显示是巧菱笑眯杏眼的照片。
许巧菱,上礼拜方满二十七,小我一岁,从小到大和我念同样的学校毕业,我另个亲妹妹,以武侠小说来比喻,个性是柔弱的清雅姑娘──好,曾经是个清雅姑娘,在她成为悍妻以前。
我无奈地为她的老公默哀,接起手机。
「喂?干嘛。」
『什麽干嘛,你是黑道大姐吗,讲话很江湖味欸。』
听得我嗤笑,细声细语的重新询问。
「请问巧菱小姐有什麽事吗?」
她听着笑了,银铃般的笑声约莫就是这种样子,清清脆脆,连串不刮耳,『没什麽啦,只是关心一下姐姐的相亲结果。』
我一滞。
「结果?」我挑高眉毛,沉下嗓子,「结果我有忍住。」
『什麽?』
「忍住没杀了他。」
她听着旋即笑了出来,连连说着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她语带笑意,半晌沉吟一声,似是回想国小所认识的李翰丞吧,我听见她紧接着问:『学长还是一样欠揍?』
「是欠往生。」随手开了电视,我出言纠正,「还有,不要叫他学长。」
『他好歹也当了我五年的学长,不叫他学长要叫什麽?』
「叫垃圾。」
『哈哈好。』电话那头她笑声朗朗,『那垃圾今天表现怎麽样?』
「还能怎麽样,还是一样双面人啊。」我随口回答巧菱无关痛痒的疑问,对於她的关切我丝毫不意外。
国小四年级我就发现巧菱暗恋李翰丞了,她甚至写了封情书给他,到最後只落的被同学们朗读的下场,於是我从此变成同学间所说的──自不量力女的姐姐。
暗恋李翰丞的女学生都可以组一支棒球队了,巧菱的情书传情确实是笨了点,还很老派。
不过也好,正好让她看清李翰丞的真面目:王八蛋。
──欸、欸,许巧菱是不是许巧贝的妹妹啊?
四年级上学期,我背着厚重书包,一进教室便听见班上同学的议论纷纷。
当一位女同学惊见我的出现,她立即住口,并示意周遭的人全体噤声,於是我直觉苗头不对。
我眯细目光,环视下明亮教室的每个人,除了李翰丞神态自若的忙着整理抽屉外,没有一个不往我身上投以怪异的眼神。
感到气氛诡谲的我索性不管了,走至座位便卸下书包,专注於自己的事。
然而。
在我擦拭桌面的同时,某位黝黑的男同学以朗诵般的语气放大音量:『亲爱的李翰丞学长,我是三年十二班的许巧菱,我喜欢你很久了,喜欢你放学时经过三年级教室的侧影,喜欢你在操场上打球的……』
「闭嘴!」听出那是巧菱前几天熬了好几个夜写出的信,我放声遏止他继续往下念。
然而他只瞄过我一眼,重新望回巧菱的粉色情书,笑得连语气都颤抖、开口接着:『喜欢你在操场上打球的帅气模样──』
我瞬间暴怒,操起桌上破烂的湿抹布朝他丢去。
恰巧用脸接住抹布的,他像个女人大叫,慌到连身边的人也慌乱,之中有个女孩替他拿掉破布,一把扔去。
我趁机冲到他面前、伸手就想抢过他手里的情书,没想到他却反应更快的扳住我手腕,痛得我连声骂干。
猛力一个扭转,我使劲挣脱,立刻眨掉眼眶的泛泪,转而瞪向坐於位子上看好戏的李翰丞。
「为什麽给大家看!」指着黝黑男手里捏皱的粉色信纸,我听见自己鼻音浓重。
不料李翰丞听了仅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面无表情。
『没有,我只是在整理抽屉。』
我听着他毫无歉意的回答,不禁捏紧拳头,三白眼直瞪向他。
我风雨欲来地压低音嗓,「什麽意思。」
李翰丞顿时以鼻息吁笑,他弯起润红地唇线,眼微眯。
『把抽屉的垃圾整理出来的意思。』
那瞬间我承认我就快抓狂,无主的拔高音调,「垃圾?!」我不敢置信地撑眸,「别人的心意,你觉得是垃圾?!」
我只手拍上课桌,砰地一声,恨不得冲上去揍凹他得逞的笑脸。
我气得齿间颤抖,下颚僵硬得无法自主,我嘴微启,大口地吸吐,胸口被猛力挤压一般,难以呼吸。
我晓得他压根为了惹毛我才那麽说,我晓得他就是要看我怎样的大发雷霆,我晓得他一切狡诈的心态,玩笑的态度,恶劣的风凉──但。
但我就他妈的忍不住!
我拿了不晓得谁的水壶往他身上砸去,却因距离过远而没砸中,我扼腕地啧声,瞥见一旁课桌上的铅笔盒便一把抓起。
气头上的我快步走上前,想抓着铅笔盒敲死他,却被他淡定的一句话搞得一怔,倏地止步。
『我不喜欢她啊,你要我怎样。』他是那麽说的,理直气壮。
该死的,那刻我真的迟疑了,握着铅笔盒的手抖下,所有复杂的思绪堵在脑门,我想着我没有要他怎样,我没有逼他接受巧菱,我只是无法接受他这样践踏巧菱的心意,她的信──对,她的信!
我顿时想确认点什麽,於是目露凶光的回首,瞪向黝黑男,只见黝黑男怔的背脊抽直,手中的粉红情书捏的更紧一些。
我怒气冲冲的信步走去,质问黝黑男:「这是李翰丞拿给你的?故意的?他叫你念?」
黝黑男似是被我惯性的三白眼瞅的有些发毛,嘴尾绷出恐惧的幅度,愣愣地摇首,我看了是一秒滞住,随而拧眉的连连追问:「那你怎麽拿到的!」
黝黑男被我突然放声的问句惊的眼神空洞,方才扳住我手腕的狠样尽失,我猜忖他约莫是个蛮力的无脑男,搞不好有个凶悍的母亲,对母亲唯命是从,对外以着魁梧身材蛮干,但对上凶巴婆大概就像对上自己的妈。
在心里胡乱分析一遍,我更加的悍态,大吼着:「说啊!你哑巴啊!」
黝黑男抖下肩膀,低声回道:『我……我自己、拿来念的……』
我一怔,「什麽?」
这时从头至尾站一旁的女同学──蔡宜嘉出面了,她往前站了一步,稍提下颔地睇视我一眼,随而望向李翰丞。
即便目光不在我身上,我仍不下一秒的听出蔡宜嘉尖酸的语调完全针对我。
『拜托你,事情搞清楚再来骂人吧。』刻意放缓了语速,她斜眼瞅向地上的水壶,酸着声音叹道,『东西被你砸成这样,真的砸到翰丞──你想你还能在这学校待多久啊,嗯?』她猛地与我交目,撩着唇尾缓缓微笑。
我一时半刻感到毛骨悚然,方才的魄力一下子降为零,但我不能露馅,满脑子塞着输人不输阵这行字,奋力维持住脸上的淡漠。
我当然晓得他们有能耐把我逼走,他们擅长的排挤,造谣,早就逼的一两个学生转学,但我不能害怕,被看穿恐惧只会倍增他们的嚣张,我不能露馅,也不能在乎,更不能让他们得逞,我就撑着,撑给他们看。
给他们看看,他们没那麽了不起,我没有转学还是活得下去。
我眉头深锁地那麽暗忖,旋即瞪出拿手的三白眼。
蔡宜嘉似乎被瞪的更加不爽,只手摊平的就要打过来,我看准了就想躲开,不料李翰丞突地一声『蔡宜嘉!』遏止了她的巴掌。
只见蔡宜嘉右掌悬在半空,脸上尽是错愕。
李翰丞没有理会,只定定地望着我。
『让你心里不舒服,我很抱歉。』他突兀地放下身段,半晌才温着声音,说出但书,『但我希望你知道,虽然那封信对喜欢她的人可能很珍贵吧,可是对我来说……』
他提眸思忖下,随而笑弯眼,『嗯,是垃圾。』
「什──」听得我一下子气结,指着他大骂,「你才垃圾!你才是最大的垃圾!」鼻酸冲浓,我吼得都要泛泪了,估计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音量。
见他怀着鬼胎的笑靥,我猛力吸乾鼻腔的潮湿,一时失去理智举了拳头,却跨没两三步就被众同学给挡下,我压根无法靠近他,而他只安稳地坐於原位,换了个翘腿坐姿,悠哉地朝我扬笑。
『那我大概是你的垃圾吧。对你来说,我就是垃圾。』
我听得脸刷白。
那瞬间我压根没心情分析他话里的意思,我一心只想着这人脑子有洞,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惹毛我很好玩一样。
「少废话!你难道看不出来她多用心吗!」我一把抢过黝黑男手中的粉红情书,「把这封信塞到你那烂抽屉她需要多大的勇气,你知道吗!」
李翰丞听了是笔直的瞅盯於我,他装起无辜的眨眨双眼,随之一笑,『不知道。』装可爱的口吻非常讨厌,引得我青筋抽动下。
「王八蛋!」我握紧拳头,又一次冲着他吼。
衰就衰在这一吼正巧被刚进教室的导师听个正着。
很靠杯。
可想而知,我一连三天中午都得到训导处罚站,有时甚至罚半蹲,从此奠定了我强壮膝关节的基础。
思及此,捉着手机的我不禁努歪嘴,眼神呆滞。
我想着当初感情被糟蹋的巧菱,而今已幸福的不得了,组织家庭还有着薪水不错的工作,过着女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真好……
风水轮流转啊,可以这麽说吧?
我禁不住莞尔,直盯电视里的谈话性节目。
电话那头似乎没察觉我的感叹,自顾着吱吱喳喳的像只小麻雀,隐约听见她话题跳来跳去、说到了她与她儿子的事。
对,她儿子。
巧菱两年前就生了个儿子,荒谬的是、当时她才坐完月子没多久,透过小道消息得知公司职位不保了有同事想抢,居然就这麽急忙要求复职。偏偏她老公平日工作走不开,於是莫名其妙的,我这里变成了托儿所。
巧菱说是因为我细心又负责才来拜托我,但明明我一个小孩也没生过,未免太危险了点、还不如去拜托妈,结果巧菱却说:『妈光是照顾巧茉就照顾不来了,我怎麽敢把儿子交给妈。』
我怔愣下,愕然地进一步问道,「你就敢把儿子交给我?」
不料对於我的纳闷她感到纳闷,当时她神情不解的头歪一侧。
『对啊。怎麽了?』
我诧异到话都说不出来。
然而更令我诧异的是、她居然隔天就将育儿用品全给搬来了,塞满我整间客厅,沙发旁还摆着婴儿篮,重点是里头的男婴活生生的咿咿咿咿叫着,泛红的小脸皱在一起,看起来全身软呼呼地。
我瞪大眼望入婴儿篮,怔着一张脸,向里头的外甥轻轻挥手。
我一定是一副脑子空白的样子吧,巧菱在旁看着笑了,只手掩嘴地咯咯笑不停,不经意瞥见手表才缓下笑脸。
约莫是担心上班迟到,当时巧菱不等我推托,旋身便扔下一句:『那一切拜托你罗,姐。』顺而头也不回的跑出公寓,留我一人呆伫原地的望着她消失在门外。
於是如此这般,当年我莫名其妙成了个保母──泡奶还要Google才会的那种。
不管怎样,反正我就是靠着Google没把她儿子养死,感谢科技二十四小时的援手。
起初我靠着这援手学会泡奶、喂奶、换尿布,过不久,我才发现这压根是种永不停止的磨难,就像轮回一般。
泡奶、喂奶、换尿布、清理吐奶、泡奶、喂奶、换尿布、清理吐奶、泡奶、喂奶……就这麽周而复始到我都快要吐奶。
但无可否认,纵使被搞到连画漫画的时间都快没有,望着她儿子的小睡脸,突然我就又像天下慈母般,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那年秋末,我完成了一部十九岁年轻小妈妈的故事,顺利出版,销量并且冲破我的预期。
而我只是在想,比起面前电视节目里、那些受访的男同性恋们,十九岁年轻小妈妈还比较幸运,最终找到了归宿,就不必再受世俗眼光的评判,男同性恋们却不论在怎样的生活环节上,都会受到既定思想的束缚。
我不禁吁叹口气,想着自己的感情状况虽然比他们好解决,但似乎也没好到哪去。我又叹息。
时间压力一个月,究竟要我上哪找男人?有男人把自己拿来出租的吗?找专业的?
我胡乱地思索,呆滞的双眼望着闪烁的电视萤幕发愣。
只见节目访问的话锋一转,转而讨论起男同志职场上的艰辛、为了挣钱而忍受老板的取笑,倏然我灵光一闪。
──等等,我可以花钱雇个Gay来当男友啊!
既不会像在骗感情,又让男同志有尊严的赚取临演费,我简直天才!许巧贝你是天才!
我一下子咧齿笑开,兀自打断巧菱喃喃不断的妈妈经。
「欸、巧菱。」我单刀切入,直捣重点:「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你有个男同性恋朋友,对吧?」
电话那头倏地噤声,沉默下。
半晌才听见巧菱缓地出声,『呃……对啊,怎麽了?突然问这个。』语气有些迟疑,我能想像她在电话那端拧眉的模样。
我忍不住兴奋,眯眼憋笑。
「我可以见他吗?有点急事想找他帮忙。」紧拥着沙发上的大红抱枕,我蜷缩於沙发一角,心跳有些抢拍。
『哦?』电话那头巧菱显得疑惑,『什麽急事?』
没料到她会深问,我被问的顿时一滞,支支吾吾起来。
「呃,这个──」脑袋空转了两圈,经过审慎评估,我想还是别把真相告诉巧菱那大嘴巴好了,只得随口胡诌:「就是、想访问一下啊,心路历程什麽的。哎,你也知道我画漫画维生嘛,就漫画剧情需要啊。」
『哦、是哦!听起来很有趣。』听上去是相信了,巧菱认真地沉吟会儿,『但他和他老公去渡蜜月了欸、最近。他们在国外合法结婚之後就在国外渡蜜月到现在,还没回国。』
「吭?!」
结婚了!
什麽时候不好结啊!
巧菱没察觉我的崩溃,只柔声笑着,『不用担心喇,他们半年後就回国了啊。』
「半年?」我一下子睁圆眼,「来不及啦……」
『来不及?为什麽?』
「呃。」喉头深处发出了个摩擦音,我抿抿唇,「因为──因为再三个月就截稿了啊,哈哈哈。」最後三个哈字我简直是用念的,相当僵硬。
不料听着我的乾笑,她似是不疑有他,单纯的替我懊恼起来,发出思索的声音。
听着她温雅的声线,我脑子又多绕几圈,赶紧加码的问:「欸、那你还有其他朋友是同性恋吗?男的哦。」
殊不知她一秒也没多想,脱口便是一句:『哪来那麽多Gay啊,拜托。』
一句话,直接将我最後一丝希望捻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