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靈犀 — 陸、流水載憶〈下〉

正文 靈犀 — 陸、流水載憶〈下〉

〈现在〉

秦筝音伸出食指滑过她自己的双唇,让口红涂得更均匀。华丽的铜镜里、她经过皇后老宫女巧手整装,看起来更加美艳动人。老宫女在一旁喋喋不休、指导各种宫廷文化礼仪;秦筝音巧妙回应着。

「甄姑娘,感谢你特别拨空前来为娘娘贺寿助兴。」老宫女细腻地将一只镶有宝蓝琉璃的发簪安置到秦筝音优雅的发髻里;秦筝音睁圆了眼,新奇的伸手抚摸那只发簪。「老奴久仰甄姑娘的名声,宫中也在盛传:据说听到甄姑娘的表演,回去是一夜难眠哪!娘娘老说一定要亲眼目睹甄姑娘的风采。」

「陈姑姑这样说真是夸大了。皇后娘娘肯赏光是甄缨的荣幸,那晚接到陈姑姑您的邀请信笺,可是高兴都来不及啊。」

老宫女亲切地笑了笑,忽然转过头正色吩咐其他宫女:「去看一下其他艺伎妆画好了没,寿宴马上就开始了,叫那些艺伎别给耽搁了。」

过了一会儿老宫女将所有人带离秦筝音所休息的厢房。她独自一人在房内,面无表情瞪着铜镜、双手紧捏裙摆。她很希望项豫陪在身边,奈何这里是皇宫,无法随心所欲。

又过了一会儿,一位年轻宫女敲门进来提醒就要轮到她表演。秦筝音走了出去,这才在热闹的戏台後方见到了项豫。他低着头、紧闭双眼,两手抱胸倚靠在柱子旁,表情似乎难以忍受。

「你来了。」项豫开口时仍闭着眼。

「项豫哥哥不喜欢台上唱戏的?」秦筝音走过去与他并肩。

「你说话气若游丝,身子真的没问题?」项豫跳过她的问题。

秦筝音转头凝视仍闭眼的项豫,撒娇道:「如果我待会失控了,记得救我。」

「甄缨姑娘!」远方传来负责寿宴表演的宫女呼喊;秦筝音站直身子想要走过去回应,却被项豫拉住手。

「筝音。」项豫眼睛终於睁开。

秦筝音愣了一会,接着灿烂一笑;项豫的「筝音」两字驱走身子一半的寒意。

他们随着带路的宫女缓步登爬雕刻精美的木阶梯,登上表演亭的那一刻,秦筝音不禁被眼前豁然开朗震慑。

眼前是一片宽广湖水,表演亭居高於上;好几艘典雅繁华、刻画了许多复杂美丽图案的木舫在池面上摇曳着;一群这辈子秦筝音看过穿着最华丽的人士坐在上头,然後她就看到了那位一直很想亲眼看见的面孔。

最靠近表演亭最大艘的木舫上,宫嬴与他的嫡妻对坐小酌。宫嬴面相倒是出乎秦筝音意料之外的普通,她一直把这位皇帝想得像很粗旷肥壮。

所有的观众注意力都集中上来,包括宫嬴与皇后。虽然距离有点远,但秦筝音仍能清楚看见众大臣与嫔妃们的窃窃私语;两人同时行礼完,各自就定好位。在坐下之前,秦筝音专注而有力地凝视池面上那群极为富贵的观众群;细碎的窃语声瞬间平静下来,甚至微风也停止吹拂,彷佛也在等她表演。

时序已过寒露,空气中的凉意更能衬托出筝的韵味,这种季节弹筝再适合不过。

秦筝音坐了下来,眼神有意无意地瞄了宫嬴一眼,然後调整身子、刻意模仿秦逸生弹琴姿势。

玉指勾弦,清脆响亮的吟声随之而出,震醒木舫人的精神。筝人合一,每拨动一根弦就像是要把人的魂魄勾过来似的,深沉有力却感动人心。

项豫的箫声适时传来迎合自己,他依然是那样稳健、坚毅,巧妙的与筝结合。听众沉醉其中,情绪随着音乐起伏。

秦筝音隐约注意到宫嬴露出浅浅微笑。一瞬间心头涌上难以遏止的怒意,她加快了弹奏速度,渐渐的失去控制……她想把面前这台筝给砸了!

一记惊天动地的「咚!」一声,项豫重重敲响身边的大鼓。秦筝音如梦初醒,正好也结束了此曲弹奏。

秦筝音微微喘息,转过头看项豫;项豫也望着她。台下爆发一阵热烈掌声。

她无意间与皇后对上视线。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温暖,与宫嬴皮笑肉不笑的冰冷神情成对比。皇后看了秦筝音一会,转过头对宫嬴倾身私语。

秦筝音有些走神地看着这画面,浑然不觉观众席正好奇为何他们停在那还没表演下一首。项豫轻轻咳嗽一声,她才又回神过来。指尖站上筝弦,〈寒鸭戏水〉曲子自然而然泄流而出。

她才把基础弹筝技巧学会,母亲杨氏就教她这首曲子。她也听杨氏弹过好几遍,其中的意境、韵味表现早已深刻在心;每弹一音,秦逸生与杨氏的笑声就更加清晰。

秦筝音所诠释的〈寒鸭戏水〉静中带着淡淡哀伤。她勉强绷着脸,忍耐不让泪水落下地与项豫合奏完全曲。

项豫配合着她,这回他吹的是笛,笛音中可听出他也在悼念秦府的过往时光。

演奏结束後,湖面上安静了好一会。只见皇后绽颜微笑,优雅鼓掌;旁边艘木舫的大臣与後面木舫的嫔妃也立刻跟进。宫嬴也露出笑容,但他没有鼓掌,只是拿起矮几上的一块蜜糕剥了一小块,再将其分成两半;一半吃进嘴里、一半丢入水中。

秦筝音与项豫向观众行礼,表示结束表演,然後转身离开表演亭。秦筝音脚才踏下阶梯,一位衣着等级较高、年纪稍大的太监在阶梯口挡住了去路。

「见过甄姑娘,在下宦官李义。皇上传旨:请二位到御舫上一趟。」李义微微作揖。

秦筝音回头看了项豫一眼,项豫点点头。他们随着李义走,穿过几条装饰华丽的长廊,最後来到平坦开阔的湖水边。一艘不起眼的小船靠近他们,李义跟划船仆役悄声说了一些话後,後退一步弯腰向他们比了个「请」的手势。

项豫先跨上小船,随後秦筝音扶着项豫也踏了上去。船夫稳健划桨,在各式各样华丽木舫中穿梭。木舫上的贵族纷纷转过头好奇看他们,有的出声赞美、有的交头接耳。

「二位真是幸运啊!今天好多优秀的表演艺伎,俺看了是心头爽快,但都没得到圣上或娘娘的垂怜哩!」船夫突然转过头压低声音爽朗表示。「不过二位表演确实别有一番风格,也难怪圣上要召唤二位过去。」

秦筝音礼貌地感谢船夫夸赞,却是随着越靠近御舫心跳得越快。抵达宫嬴、皇后的木舫边,船夫便从小船上掏出了小木梯架在木舫与小船之间,方便秦筝音他们上去。

「随便坐,别拘束啊!」宫嬴挥着酒杯说。两人招呼行礼後隔着矮几一段距离跪坐下,秦筝音理了理散开的水蓝色罗裙,双手放置於腹前;项豫则微微坐得比她前面。

「甄姑娘果真如传闻一样出落得标致。」皇后微笑。「真是让人难以忘怀的〈寒鸭戏水〉,本宫原本听说甄姑娘是不弹奏此曲的,感谢你临时改变主意。」

「献丑了。甄缨其实对〈寒鸭戏水〉不拿手,故不敢随意献丑,怕污名了这首美曲。但当下感受意境时,却又觉得非常适合弹奏这首,所以放了胆。」秦筝音抬起头直视皇后,「斗胆请教,皇上与娘娘以为甄缨今日演奏表现如何?」

宫嬴哈哈大笑。「真没想到甄姑娘是如此爽快,朕喜欢。」他又捏了一块蜜糕塞嘴,「你今个儿演奏让朕想起秦逸生啊。」

皇后脸色骤变;秦筝音暗暗握起拳头,没料到宫嬴就如此轻松聊起她父亲,但也达到她的目的。

「甄缨来到京城後就不断听见有人提到秦逸生,想必对皇上来说是位重要的琴师。」秦筝音用闲话家常语调说。旁边的项豫挪了挪身子;皇后脸色也凝重。

宫嬴深深看了秦筝音,举杯小酌:「是啊,可惜发生了些令人感伤的事。」

「很抱歉勾起皇上不快的回忆。」秦筝音低头致歉,「不过为何甄缨的演奏会让皇上想起那位琴师呢?」

「甄姑娘,你来自民间,宫中有许多禁忌你不明白,有些问题不宜过问。」

「哎呀,婉静别担心,这没什麽好禁不禁忌的,都已经是陈年往事了。」宫嬴对皇后说,并放下酒杯,「他用琴侮辱了朕,朕把他给杀了。」说完还若无其事地耸肩。

秦筝音默不作声,眉头也未曾皱上一次;宫嬴呵呵笑。「看看朕、年纪大了犯糊涂,怎麽就跟年轻姑娘说起如此残酷之事?但话说回来,甄姑娘弹奏的模样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想起逸生啊。瞧甄姑娘那姿势、神情……若甄姑娘弹的是琴,朕真会以为是逸生回来了。」

「皇上觉得甄缨弹奏像是您过去喜爱的琴师,甄缨备感荣幸。不过,甄缨虽非专长琴,却也听过弹琴需要注重道德修养。用琴侮辱皇上这种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也难怪皇上震怒至极。」秦筝音注意到皇帝皇后御用船舫驶离表演亭那,与其他王公贵族、嫔妃们隔了一大段距离。「既然皇上想念秦琴师,而甄缨正好会一点,不知船上是否有琴?且今日是娘娘大寿,让甄缨再弹奏几首助兴。」

宫嬴哈哈大笑。「好个贴心的姑娘家,来人啊!」

就有一名太监从船舫包厢里走出来,怀里抱了一张琴。项豫退到了角落,让秦筝音坐在宫嬴与皇后之间独奏。秦筝音弹起早上练的〈流水〉,架式、气魄与弹筝时候截然不同。

「真没想到甄姑娘不只擅长筝,连琴艺也是如此巧妙。」皇后惊讶道。

宫嬴没有马上接口,他看秦筝音看得入迷,但眼里含深意、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一会才发现皇后正在跟自己说话,才眨眨眼举杯喝酒。「这倒是让朕彻底怀念起以前的时光啊!以前朕常跟一些爱卿聚会喝酒,那时逸生跟德恩都在哩。他们两人常爱互相较劲、比谁琴艺好,忙着争朕的宠。哎呀,还有谁常来聚会着啊?哦,皇后的哥哥晏邦、吴季昀、邵光、桂弘慈、李治、陆明德、谢泰广。」他一口气念了一大串人名。「岁月真是残酷啊。这些人死的死、离开宫廷的离开,朕好寂寞噢。」

〈流水〉仍持续着。秦筝音因突然得到这麽大的收获而激动地手微微滑了一下,但很快掩饰过去。她暗暗希望项豫可以全部记住。

「皇上,今日是臣妾寿诞,别一人在那感伤臣妾未曾参与过的回忆嘛。」皇后晏婉静动作细腻拿起酒壶为宫嬴酒杯斟满。「甄姑娘、项公子,你们今日表现让本宫特别满意,本宫赏你们上好杭州酒。」

秦筝音明白晏婉静有意让自己退场,便也顺从的中断弹奏,与项豫接受赏赐。两人一起向皇帝、皇后敬酒。

「甄姑娘,本宫听说你还没许人哪?」晏婉静眼神来回穿梭於秦筝音与项豫之间。「恕本宫多事,两位既非亲兄妹……项公子在甄姑娘身边这麽久了,何不名正言顺的彼此互相陪伴?」

项豫是上船来头一次集中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还来不及回答,秦筝音便开口代替了他:「兄长与甄缨对彼此从未有过男女之情的念头;而甄缨此生也无成婚的打算。」

「不想成亲?那岂不可惜了?朕刚正盘算着该把你许配给朕的哪个儿子哩。」宫嬴嘻嘻笑,「罢了,也别让朕的那几位野儿子糟蹋了甄姑娘。」

马车厢的帘子被掀开,接着项豫一脸严肃表情出现在车厢外。秦筝音忍着身体不适勉强撑起身子,抓住项豫的手跳下马车,但重心不稳差点摔倒在地,幸好被项豫及时稳住。

「如何?项豫哥哥有成功甩掉皇宫派来跟踪的人吗?没让他们发现我们的住所吧?」秦筝音东张西望;突然感到身体一震——项豫怒气冲冲地甩开她的手。

「你可以再嚣张一点,秦筝音!」

「又怎麽啦?」秦筝音举起袖子擦擦额头冷汗。

「宫嬴是什麽样的人?我说过我只同意你表演时模仿爹,但你居然还再一次模仿爹弹琴。如何?不让宫嬴知道你是秦筝音你不甘心吗?」项豫的怒吼惊动了住所周围树林的鸟。

「他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秦筝音平静回答。

项豫冷哼一声。「宫嬴会不知道秦逸生有女儿?难道我刚刚刻意绕路都是在绕心酸吗?他开始怀疑你了!」

「让他怀疑吧。他有何证据能证明我是秦逸生女儿?」秦筝音仍然平静。「不刻意模仿爹,怎能让那人提起与爹的往事?瞧,我们这不是得到更多线索了?」

项豫自觉说不过她,只能忿忿地踢地上石头泄恨,微微喘气。他瞪了秦筝音良久,才不愿承认:「今日的〈流水〉确实很出色。」

秦筝音睁圆了眼,然後视线渐渐模糊。她再也忍不住,走过去扑进项豫怀里抽噎起来。「我好想爹娘,呜——」

她听见项豫叹息一声、并伸手轻轻抱住自己;接着身子一软、失去意识,浑身瘫软在他身上。

项豫腾出手摸摸秦筝音发烫的前额,再次叹息。

「没有男女之情?说得真是轻松。哼!」

他低着头凝视她好一会,接着将她紧紧地搂於怀中,彷佛想要两人融合在一起似的,然後在她满是冷汗的额上轻落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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