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他拖曳着疲惫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身肮脏又破旧的衣服使每个经过他身边的路人纷纷投下嫌恶的眼光。他不在乎,他只想要食物。
才想到食物,右前方便出现一摊卖肉包的摊贩。肉包咸嫩多汁的香味惹得他口水直流,他小心翼翼靠近。
「大爷,能否与您讨个包子?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他可怜地哀求着。
「滚、滚,我没东西可给你吃。」肉包摊贩的肥胖男子不耐烦地挥手。
「拜托,就一个、不,半个就行。」
「让你滚了你是没听见不?聋子吗?」
「欸,别对一个小孩子这麽凶嘛!」隔壁卖竹扇的妇人劝道。
「大婶您听听这说话口音,铁定是从山东来的。自前年山东闹饥荒以来,许多难民都涌进京城里,不是偷就是抢,搞得一片鸡飞狗跳,真是恼人啊!我这两年下来已经不知道被偷走多少包子了……」
看样子他还是得来硬的。
他佯装垂头丧气,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间迅速转过身、一把抢走笼子上的两个包子,然後拔足狂奔。
「你这混帐!站住!」
虽然早已没力气,但为了扞卫手中唯一的食物他卯足全力奔跑,幸好肉包小贩身手不灵活,很快的便把他甩开了。
他躲进暗巷内,手里紧抓着包子大口喘气。他竖起耳仔细聆听肉包小贩的声音是否还在——那笨重的脚步与愤怒的嘶吼声。
确认肉包小贩声音完全消失後,他松了口气,转过身,一面往暗巷更里面走、一面啃起包子。
一阵清脆悦耳的琴声忽然飘逸而来,起先他并不在意,随着往前走,琴弦叮咚声越来越响亮,他逐渐被声音吸引住。他加快脚步向前寻找,终於在一块空地的榕树下见到一位中年男子带着宁静安详的表情在弹奏。
他吞掉最後一口包子,走了过去,在中年男子面前蹲下。
中年男子没有因为他突然出现而中断,只是继续抚琴。
「你在难过什麽?」他问。
中年男子停止弹奏,看了他一会,然後露出微笑。
「小少爷真是在下的知音,在下以为这曲调听起来是很愉悦的呢。」
「这声音活像是在哭谁死了一样。」他面无表情说。
中年男子再次笑了笑。「是,在下正替於大饥荒中死去的百姓哀悼。」
他微微一愣,这座繁华又冷漠的京城内竟然有人会为了自己死去爹娘哀悼。
他注意到中年男子穿着华丽,腰间配带着一块一看就知道价值不斐的玉佩。
他站起来,走到中年男子的右手边坐下。
中年男子再度优雅的拨弄琴弦,接续刚才的乐曲弹奏,一阵秋季凉风委婉徐来,让曲中意境更为凸显。
「小少爷,贵姓大名?」
「你先报上名来。」他语气警戒。
「在下秦逸生,是宫廷乐师。」秦逸生温和的回。
「哼,宫廷。」他嗤之以鼻,「铁定没饿过肚子吧?你凭什麽弹这种哭腔曲调替我爹娘哀悼?」
秦逸生没有回答,但他露出难过哀伤表情,甚至眼眶泛泪。
他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我要走了。」
秦逸生再次停止弹奏抬起头正色道:「小少爷,让在下收你为养子吧。」
本来要起步离去的他听到这句惊得动弹不得。
「那块玉佩顶多让你过上半年衣食无虞的日子,但这之後呢?你能拿什麽养活自己?」
他紧握藏於袖子内偷来的玉佩,想逃跑,却不知为何动不了。
「不用你管!」
秦逸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你父母已双亡,在这大城市中你要何去何从?到寒舍来,在下不但会确保你此生丰衣足食,还要教给你琴艺。」
他转过身来看着秦逸生,眼神害怕却带着一丝渴望。
「之前也有大人说要收养我,结果每天都打我,还逼我做一堆工作。」
「小少爷听过在下刚才的弹奏,你觉得我是那样的大人吗?如果在下是那种大人,就不会让小少爷摸走玉佩了。」
秋风再次轻扬,好长一段时间不曾歇止,像是吹透了从古至今。
「我叫项豫。」他终於报上自己的名字。
秦逸生露出欣慰的微笑。「你多大了啊?」
「十二岁。」
*
项豫判断秦逸生应该是好人,住进秦府这两日,他让他自己住一间房,秦府家仆随时关心他是否有吃饱,并将他身上那套破旧脏兮兮的衣服换下,还另外为他订制好几套新衣。
秦逸生不像过去收留他的人家会对他使唤来去,相反的总是脸上挂着亲切笑容对他嘘寒问暖。不过项豫仍心存一丝警戒,到秦府的第一晚就趁夜深人静时夜游秦府,把宅内格局摸透,并熟记逃脱路线以备不时之需。
秦府的豪华与宽广让项豫叹为观止。後院有假山水池、奇花异草,宅院内则有许多房间,其中几间堆满了东西。
他记住了秦逸生与仆役们的寝室位置,却不见秦府还有其他家族成员,看样子秦逸生是一位有钱而独居的宫廷乐师,这令他安心不少。
所以第三天他看到一对母女手牵手走进秦府、後面还跟了一位疑似奶娘身分的老妇人、秦逸生上前拥抱那位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时,项豫不禁瞠目结舌。
「唉呦,我最可爱的筝音,爹想死你了。」秦逸生捏捏那女孩的脸颊。
「爹,讨厌啦,不要这样捏我。」秦筝音两只小手搭上秦逸生的大手将他拉开。
「外祖父母家好不好玩啊?」秦逸生蹲下身子与女儿平视。
「不好玩,外祖母一直叫我学刺绣女工,无聊死了。」秦筝音噘嘴。
「那不然来跟爹学琴啊!琴比刺绣好玩多了。」
「不要。」秦筝音撇过头。
秦逸生笑了笑,然後站起来与妻子杨氏谈话。
项豫躲在宅院一棵树旁。他忙着怒目瞪视秦逸生,好一会才发现秦筝音正用好奇眼光看自己。
他转过身躲回树干後。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知道是她走了过来。
「你是谁?怎麽在我家?」
项豫背靠树干、双手抱胸斜视瞪她不语。
「瞧我差点忘了。夫人、筝音,这位是项豫、我的知音,以後就是我们的家人了。」秦逸生偕妻子走了过来,并对她们介绍。项豫别过头看别处。
「知音?爹不是已经有筝音了吗?」秦筝音双手插腰用质疑眼神看她父亲。
「是啊!你是我最宝贝的筝音。」秦逸生笑着再度揉捏女儿的脸颊。「你不是说很羡慕隔壁街的王家兄妹感情好,一直对爹娘嚷嚷也想要有个兄弟姊妹?项豫大你两岁,以後他就是你的哥哥了。」
秦筝音放下腰间的手、睁圆了双眼,重新打量起项豫。
「项豫哥哥。」她嫣然一笑。
项豫再度转过头来,看见秦筝音的笑容一瞬间动弹不得,就像前天秦逸生在他身後喊说要收他为养子一样,只是这两者之间的感觉似乎有些不同。然而他很快就恢复过来,他忿忿地用力推了秦逸生一把,然後迅速地往秦府大门口冲出去。
他在街上晃了许久,最後来到初次与秦逸生碰面的树下、蹲在地面玩弄树枝,尽管夜色已深,仍无离开的意思。
「你走开。」他头也不回地对背後声响说道。
「我们回家吧,项豫。」秦逸生蹲到他旁边。
「你这个骗子!」项豫将手中树枝摔到他身上、站起来怒气冲冲吼道:「你不是一个人住吗?怎麽会有家人?」
秦逸生面对项豫的暴躁依然面不改色,只是跟着站起平静道:「即使我有家人,对你的关心依然不会减少啊!你跟筝音我都会一样疼爱。」
「少假惺惺了。」项豫握起拳头:「天下的父母永远只会关心自己生的小孩,我跟吴慎晋打架、吴伯伯永远只修理我一个;还有明明是王棋偷吃桌上的菜,王姨都只会骂我。以後你也会一样。」
秦逸生上前一步拥抱项豫,父母的模样浮现於项豫心中。自他们死去他从来就没掉过眼泪,这回再也忍不住,在秦逸生怀里高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