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一夜,迹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渡过的,他就这麽坐在少年的病床前动也不动的盯着被虐打到变形的面孔,耳畔始终回荡着主治医生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身体的伤不算严重,好好养养就没事了,不过他的左手基本上算是废了,最好的情况也就只能恢复到正常人一样,想要继续打网球肯定不行。”
这位名叫藤村的主治医生基本算是迹部家御用的,认识迹部和少年也不是一天两天,也正因爲是熟识的医生,迹部就算再不肯相信也没有办法,只能一个劲的追问:“有什麽办法吗?你应该知道左手对他有多重要,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或者我们找这方面的专家来会诊?”
看着迹部家少主人从未在人前流露的哀戚眼神,藤村医生平静的目光闪了闪,但最後给出的意见依然让迹部冷透了心扉——“接受现实,尽早开始复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你找再专业的人来也不可能让他的骨头完好如初。”
一想到这里,迹部再一次抬手捂住憔悴的面孔,喉间发出低低的哽咽。他不知道该怎麽把如此残酷的话说出口,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自责,爲什麽那天放任这孩子离去而不是不顾一切的把他留下。如果那时候能留下他,哪怕被讨厌,至少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情形。
迹部真的很想不通,到底是谁会那麽狠心,能对这麽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下得了这样的狠手。龙马不是今年春天才回到日本的吗?在那之前龙马一直待在美国,怎麽会与人结怨?想来想去,他唯一能够怀疑的对象也就只有越前直树了,毕竟对方有那样的动机。
与迹部同坐在病房里的还有一个人——德川和也,但与迹部溢于言表的痛苦自责不同,他从出现的那一刻目光就是冰冷的,从始至终不曾改变。同样,在是否通知龙雅这件事上,他与迹部也有严重的分歧。迹部主张尊重少年的决定,但德川却坚持让龙雅知道,两人一直僵持不下。但最终,德川赢了。
德川说服迹部的理由很简单——“爲什麽不让越前龙雅来看看?看看他对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是多麽狠心。凭什麽我们要在这里忧心忡忡肝肠寸断,他却什麽都不知道过得悠闲快活?”
德川讨厌龙雅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让这份讨厌升级成痛恨的,还是那天少年带着一身情欲的痕迹出现在他家门口,带着格外爲难屈辱的表情问他“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暂时借住的地方”。那一刻,德川连杀死龙雅的心都有了——他那麽渴望有一个可以呵护备至的弟弟,而越前龙雅明明有这麽一个乖巧懂事的弟弟却不珍惜,一次又一次的去伤害。
至于迹部,他就算不肯也不得不承认德川这种报复的手段很解气,哪怕带着一点幼稚。是啊,凭什麽他的猫儿受尽磨难也依然要选择那家伙,又凭什麽那家伙在猫儿最需要的时候依然对他不闻不问?所以,越前龙雅,我迹部景吾若是注定要承受这份痛苦,那我也一定不让你好过。
龙雅收到的消息很短,只有医院的地址和病房号码,是德川用自己的手机发出的。德川也是在赌,赌对方到底还对少年有几分牵挂,无论龙雅来不来他都是赢家——如果龙雅来了,将会看到终身悔恨的一幕,痛苦不堪;如果龙雅不来,那麽他从此以後也有了拒绝对方再接近少年的理由。无论如何,德川决定做这个恶人。
就在消息发出後一小时,龙雅到了,俊朗帅气的面孔上看不到一点血色,连脚步都是虚浮的。他是推掉一个于他而言非常的广告拍摄从现场赶来的,甚至来不及换掉拍摄时需要穿着的夸张衣物。即使再不待见德川,但他相信德川不是那麽无聊的人,所以一路上心都悬在嗓子眼上。
不过,他幷没有立刻见到少年,他被迹部挡在了病房门口。看着这个曾经给自己带来极大麻烦的男人,龙雅不由得想到自家小不点所承受的折磨,琥珀色的眼眸盈满怒火。用尽全力才勉强克制住满心的愤怒,他冷冷道:“让开。”
丝毫不畏惧对方恨不得杀了自己的目光,迹部背靠紧闭的门扉,道:“猫儿昏迷前说的最後一句话就不是不想见到你,我答应了。”他承认偷换了概念,但幷不认爲有什麽不对,所以说得理直气壮。更何况,看到那张猛然煞白的脸,他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快意。
如果说之前还能勉力克制着自己,可当龙雅听到少年昏迷的消息之後,所有的自制力彻底崩塌了。顾不得这是在医院,更顾不得他如今已是艺人的身份,扑过去就和想要继续阻拦他的迹部扭打在一起,嘶声咆哮道:“我叫你让开!”
没料到龙雅会突然扑上来,迹部闪躲不及,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击,唇角也渗出了血迹。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让迹部也无法再气定神闲的欣赏对方慌乱的表情,更忘记了自己一向所追求的华丽气度,立刻反手给予还击。但他到底不像龙雅从小摸爬滚打惯了,有板有眼的格斗技巧在实战中幷不占据优势,反倒给对方抓住机会又被揍了好几下。
正扭打着,紧闭的门突然开了,德川就站在门後,一脸冰冷的看着两个厮打在一起的男人,漠然对迹部道:“龙马醒了,让我告诉你要打也别打脸,这家伙还要靠脸吃饭。”
一句话说得迹部哭笑不得,悻悻的松了手,龇牙咧嘴的揉着唇角的青紫,咬牙駡道:“他要脸,难道本大爷就不要了?又不是本大爷先动手的!”
不带任何笑意的扯了扯唇角,德川上前一步挡住拨开迹部大步走来的龙雅,平静看着紧蹙的眉眼,又道:“龙马让我问你,是不是一定要见面?他现在幷不想见你。”
“那就让他祈祷自己有超能力可以从病房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根本懒得多理德川,龙雅伸手推开他,径直走进了病房。可才走了几步,他就觉得自己快要站立不住了,爲着那张被一堆雪白包围着的,肿得看不出原样的面孔。他不敢相信一个人的脸可以扭曲变形到这种地步,如果他还能笑出来,一定会嘲笑说自己看到的是猪头,可事实上他用尽全身力气连眨眼这种小动作都做得格外艰难。
仰躺在床上,看着龙雅近乎凝滞的双眼,少年反射性的抬起唯一能动的右手摸了摸脸,然後不自在的撇开脸去,小声嘟哝道:“很难看对不对?都说了让你别进来。”
“再难看又怎麽样?我会在乎吗?”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龙雅一步步走过去半跪在少年床前,伸出剧烈颤抖的手小心翼翼虚拢住红肿不堪的小脸,哑声问:“到底怎麽回事,小不点?谁干的?”
摇摇头,少年努力凑过去用脸贴着冰凉的掌心,忍着疼痛道:“我不知道,对方只是说收了别人的钱,要我的命。”微微顿了顿,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龙雅身上夸张的衣物,微蹙着眉道:“你还在工作吧,我没事了,赶紧回去。”
“不,没什麽比你还重要的。”细细思索着少年提到的信息,龙雅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着,直到看到几乎被厚厚石膏整个固定住的左臂,整个人突然僵住了。作爲一个才骨折过的人,他太清楚这东西意味着什麽了,所以根本无法慌乱到几近崩溃的心绪,扭头对站在墙角的德川和迹部嘶吼道:“他的左手怎麽了?”
如果不是强烈的心痛使然,德川认爲自己会很享受龙雅痛苦到了极点的目光。可正因爲他此刻同样深陷在痛苦的泥淖中无法自拔,所以他什麽都没说,只是轻轻的把脸撇开。
“你吼他们做什麽,跟他们又没有关系。”相比龙雅的暴怒,少年倒显得出奇的平静,还有心思替迹部和德川开脱。伸出右手拉了拉龙雅的衣角,望着那张回转过来近乎死灰的面孔,他轻声道:“没事,不过就是不能打球了而已。我害你再也不能打球,如今一报还一报,算是扯平了。”这一天一夜,他幷非一直昏迷着,藤村医生说话时他恰巧是清醒的,该知道的都听到了。
漂亮的猫眸还是和过去一样清澈,让龙雅相信他所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报复或讥诮的成分。但正是这种没有丝毫责备只是微微黯淡的目光,却像一把刀一下一下淩迟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到底扯平了什麽?小不点爲何如此平静就接受了再也无法继续心爱网球的事实,甚至还反过来安慰自己?而那时候的自己又做了什麽?是一边说着“与你无关”,一边强暴了他最爱的弟弟。小不点的歉疚他是否真的看到了?又是否真的接受了?
修长的身躯无法自控的摇晃,龙雅頽然跪倒在少年的床前,抬手捂住脸颊低低的呜咽。比起如此平静的容顔,他更愿意看到因爲梦想被掐断而痛苦到无法接受这一切的小不点,他忘不了小不点曾经说过的“臭老爸说网球能让人看到更大的世界,我要比他看得更远”。
这件事到底应该算到谁的身上?除了那个不知目的的幕後黑手之外,更多应该怪他吧。如果不是那天决绝的拒绝了小不点的告白,他们本可以重新生活在一起。除去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外,其实还是他不敢面对小不点吧,所以才那麽狠心的说出伤害小不点的话,才会对小不点的告白冷嘲热讽。当了艺人又如何?赚了再多的钱,也换不回小不点一支完好的左臂。
“不要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好不好?妆都花掉了。”右手轻轻抚摸着龙雅的发,少年抬眼望向紧抿着嘴唇,眼眶都红了的迹部和德川,小声嘟哝道:“你们是不是忘了,我右手一样可以打球的,只是用得没那麽好而已。”
原本是一句安慰的话,却听得德川和迹部喉间发出一声哽咽,两人几乎同时扭开了头,肩膀剧烈颤抖。是的,右手还可以打,但又怎麽比得上用了十几年的左手?如果说一切从头开始,那还要多少年才能习惯,才能运用自如?这和不能打了又有什麽区别。
“小不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着胸口的绞痛,龙雅抬眼直直看入少年眼眸深处,低声问:“那天你对我说的话,还算数吗?”如果还算数,他不介意去面对父母死亡所带来的自责和痛苦,也不在意世俗的眼光,他想对小不点负责,以一个男人的身份。
望着龙雅挣扎的目光,少年略微迟疑了片刻,然後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算了。”
那天之後,他想了很多,想得最多的是龙雅在公墓痛苦呕吐的模样,才明白其实最让龙雅痛苦的是自己的存在。是他把龙雅逼得无路可退,龙雅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不想再逼龙雅了。所以,不算了。他爱不爱龙雅和龙雅接不接受根本是两码事,不该被混爲一谈。
琥珀色的眼因愕然而渐渐瞪大,龙雅久久注视着少年坦然的双眼,突然笑了,从唇间挤出一句苦涩的“我想也是”。是啊,无论是谁,被那麽毫不留情的拒绝之後,都不会再继续了吧,更何况是将骄傲写入骨血的小不点。他根本不配小不点来爱,不爱才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心爲什麽比拒绝时还要痛,还要绝望。
“龙雅……”轻轻唤了一声,少年抬手摸了摸他小指上明亮的戒指,道:“你回去吧,工作重要,我没事了。”
的确该回去了,在失去了小不点的爱之後,他在小不点身边已无任何立足之地。唯一能做的,是像一个真正的兄长那样在满是淤伤的前额烙下轻轻一吻,然後说:“好好照顾自己,我抽空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