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魂带少年来到一颗老树下。
这是一棵枣树,树形优美,高约十米,树龄估计逾八十年。老树是隔壁人家种的,如今已是结果的季节,红润饱满的枣果凝着晨露,在晨光下更显鲜嫩欲滴,若做为药用可是上等药材。男魂要少年在一旁躲着,最好别被任何人发现,自己则一溜烟地爬到树上,静静等候着什麽。
不久,两个穿着破烂的孩子偷偷摸摸的来到树下,较大的孩子一手提着一口草篮,另一手牵着年幼的弟弟,双双跪在树前,双手合十,虔诚的向枣树念念有词:「慈悲的枣树公,请赐给我们一些枣子,母亲生病了,大夫说需要乾枣子治病,可是家里穷,买不起昂贵的乾枣子,希望枣树公开恩,赐给我们一些枣子给母亲治病。」说也神奇,才刚祈祷完,圆红的枣子便纷纷落了下来,且都是最饱满的红枣。孩子们见枣树显灵,赶紧上前去捡,不久便捡了满满一草篮的红枣,孩子们频频向枣树道谢,最後欣喜的离开。
孩子们走远後,只听见一阵沙沙作响,白色身影从树上跳至地面,拍拍身上的树叶,喜孜孜道:「看见了吧!看见了吧!你看那两个孩子,多可爱!而且有礼貌又孝顺,这麽好的孩子,不帮忙怎麽行呢?」
「好样的,枣树公。」少年面无表情的称赞道,「你这是偷窃。」
「欸?!」男魂委屈的嚎起来,自己一番美意被无情的戳破还真叫他心塞难过,反驳道:「有什麽关系?不过是几颗红枣而已,可以救人一命耶!」
「未经物主同意擅自取之就是偷窃。不管动机为何。」
「我……你有没有良心啊!为了几颗红枣跟我争,难不成你要我直接去药铺子偷吗?」
「本末倒置。」少年摇摇头,「这是针对你的行为论述。」
什麽跟什麽……男魂恼怒得脸都皱在一起,心里就是无法平衡。一棵枣树结实累累,偷他几颗枣子是怎麽了?再说了这麽多枣子一户人家也吃不完,与其让它掉进土里浪费,倒不如送给有需要的人。
「你这三天都再忙这麽?」
「喔,偶尔也会拿石头砸欺负良家妇女的醉汉。」他双手抱胸,偏一偏头轻挑道。反正待会又要被说教了,还是痞一点,省得期待落空,跌疼自己。
「受人感谢有何好处?」少年显然是放弃了,这野鬼桀傲不逊,难管矣。
「可以得到类似真气的东西,虽然不是真气,但效果不比真气差。」男魂解释道。
「不过呢,不是每次帮助村人都会收到感谢,当然我也会衡量是不是值得我帮助,这是等价交易。当然啦,我也不完全会为了感谢才去做这种事,偶尔只是希望自己能更有力量为善良人做点什麽。」
「那还不简单,」少年道:「成为神就行了。」
男魂一愣,顷刻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少侠也会开玩笑!这笑话我喜欢,太有梗了!」
然不理会男魂的大笑,少年没有一丝开玩闹的神情,他哈完三声後自讨没趣便安分下来,气氛一度尴尬,他只好打破僵局,弱弱的问道:「怎麽个做法?」
少年挑眉:「真想知道?」
「嗯!」他点点头,睁大眼睛望着少年。如果出主意的是普通人,当成梦话也无可厚非,不过仔细想想,眼前可是与神佛最有机缘的道士啊!
「找一条人迹罕见的山路,搬三块石板搭一座祠,祠里插三炷香,祠外摆几朵鲜花供果,静待几日直到有人参拜。如果有人向你许愿,你一定要为他达成,如此一来便会得到人民的信任。只要一显灵,很快就会传开来,等到成为大家都认同的信仰时,就是成神的开始。」
「这……这麽简单?」男魂被唬的一愣一愣,还以为修练成神是很困难的事情,听毕好像真可行啊?
「嗯。」少年应诺,不像是在开玩笑,男魂乾笑两声,也就应付过去了。
「若没别的事,你可以赶快去挑块风水宝地,我还要上梁府一趟。」
语毕,少年踅身便走,此刻天色尚早,依照这几日对小鹊的作息观察,应还没被发现自己不在房里。他於是踏着轻功在屋顶上奔走,顷刻间已回到偷溜时的那棵垫脚凤凰木。静悄悄的从窗户翻入房内,果然尚未有动静。就在他钻入被窝佯装熟睡时,一阵敲门声紧接而来,可说是分秒不差的赶上。
在常规的晨间服侍下,少年已经做好与梁家彻底道别的准备。他唤住准备把餐盘端走的小鹊,小鹊回过身,恭敬道:「少爷有何吩咐?」
「贫道受小鹊姑娘关照数日,万般感激。打扰贵府多时,今日将与贵府告别。」听到这里,小鹊的神情显然落寞下来,仍不失礼数道:「少爷言重了,能服侍少爷是小鹊三生有幸。」
「在下身无金玉之物可以相赠,仅有一只平安符。此物随身携带,能保你一生平安。」少年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绣金纹红锦囊,交到小鹊手中。小鹊如获至宝,惊喜得红了眼眶,可一想到此为道别信物,便忍不住哭了起来。攥着平安符,她连忙擦乾眼泪,继续工作去了。
临行前,少年掏出两个分别装有安胎符及镇宅符的红包,赠与松翊夫妇以及梁地主,行礼过後便各自散去。
*
少年离开梁府後,顿时没了目标,不知该何去何从,又不想这麽快回客栈,於是随性的找了方向,不知不觉已经来到若水边。若水旁的摆渡人家已经开始撑篙,几叶小舟在缓缓流动的河面上飘移,刹那想起了自己是时候回去交差,将任务做结了。明明知道要伸手拦船,可手脚就是不听使唤,只是远远望着缓缓移行的小舟来来去去,他对於迈步向前竟有些排斥,某种力量让他无法跨越那一条无形的边现。在深山里与世隔绝这麽久,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连这里的风景都没有好好欣赏过便要离开,心里总觉得不甘,少年灵光一闪,超近路回到一开始舞剑的那片竹林,自己摸索了一条路,渐渐往上爬去,在某处居高临下,几乎可以看见整座村落的全貌,但总有一两棵枝叶茂盛的树阻挡视线,任凭少年怎麽调整位置都不甚满意。
「呀!真巧!」一阵惊呼吓了东张西望的少年一跳,「不对?你怎麽会在这里?难道你跟踪我?」及使少年不回头也知道是谁,但他还是回头了,且带着一股莫名的欣悦感,如是以往,自己肯定头也不回的走人,还要生回闷气,可刚才却觉得男魂一贯不好笑的冷笑话让自己有些想念。少年静默不语,微低着头看着地面,透露一丝极其难得的腼腆道:「贫道……欲看清贵村的全貌,以便归山後画作纪录。」搭在剑柄上的手此刻也躁动不安的摩娑着剑穗。
「噗!」男魂搭着唇噗哧一笑,「早说嘛!你处在这儿啥也看不到!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完便兴奋的拉着他的手,往一个方向跑去。再经历几番曲折山路,爬过几座山阶石梯,终於在拨开树丛,跨过矮草後,来到一处平坦的崖边,此处虽非至高点,却无非是视野最佳的观景台,整座村园与环绕依傍的若水,以及远方群山万壑无不尽收眼底;叠岭层峦、山水如画,比画还好看,那景色壮丽得根本无以笔墨形容。
秋初的晴空天依旧是那样的蓝,日光是那样的强烈,天上地下处於一片耀眼的光明之中,青玉色的若水闪闪发亮,波光粼粼,堪比地上星河,是一条天女遗落的彩带,化作沉眠的青蛇,川流即是她的吐息,日日夜夜温柔的孕育腹下这一块净土。梯田上的庄稼纷纷结穗,低低的垂着头,随风抚弄摇摆,时而吹弯,时而扬起,连绵不断,似海浪起伏,似净土节奏性的呼吸。风从那边来,带来稻穗与稻穗间的呢喃。处处翠色欲流,轻轻流入云际。
少年情不自禁的赞叹出声,长期以来冷漠的眼神燃起一丝触动肺腑的感动,看着少年为壮丽的景色震撼不已,男魂跟着扬起灿烂而得意的笑容。
「这里是私家秘境,全村…不,全天下只有你有机会看到喔!」他带着少年坐在崖边,双脚悬空,孩子气的荡着。秋风挟带微微的凉意袭来,扬起披散肩头的乌黑发丝,那系在髻上的红绫随之轻飘,白鹤绣纹宛若拍动羽翼,在红与黑之间翱翔。他闭着眼,扬起下巴享受山风的沁凉,阳光将他苍白的脸晒出了红晕,整尊魂魄像是活起来一般,连唇都是鲜红的。
少年看呆了,不明白为甚麽今天的他特别动人心弦,六根清净始终平和跳动的心竟违规了。
「怎麽样?很棒对吧?果然到处去找地方玩是对的,否则今天就没法带你来看风景了!」
他冲着少年露出灿笑,四目火辣辣的撞上,少年连忙羞赧的移开注视着男魂的目光假装看风景,僵硬的缩着肩膀,忽然,柔软的触感搔过敏感的耳廓,下意识身手要摸,反被阻止:「啊!别碰!现在正美呢!」
「……什麽东西?」
「嘿嘿!不告诉你,反正不是坏东西。」他调皮的卖关子,笑得更加灿烂,就像看到什麽滑稽模样一般发笑,嘴上不停说着称赞的话,少年脸一阵热,恼羞到:「美什麽?不伦不类!」如是唾弃着,就要拍掉鬓上之物,男魂於是反驳道:「美!美极了!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他收起笑意一脸认真,正经八百,一别平时的吊儿啷当。闻言,本已微醺的双颊发烫加剧,耳根子如火在烧,一口气堵在喉咙不上不下,硬是噎着话了,只能别过脸,完全以後脑勺对着他。
男魂逗了得趣,却不得寸进尺,他知道少年的猫性就是点到而止,否则跑掉就没得玩了。只是自顾自静静的笑着,愉悦地踢起小腿肚。
趁着男魂因得意而松懈,少年一手往耳上挠,捉下鬓上之物,摊开一看究竟,一枚柔软湿润的小物躺在手心。
一朵冠白心黄渲染的五瓣香花。
看着淡雅大方的花朵,少年起初因想像自己头上戴着花的滑稽样而感到羞赧,可很快就被清新的花香抚平情绪。他捧着这没有特别优雅的气质、高贵的芳姿,只有极简单外表的清新未闻名花,如捧着一只不经世事的雏鸟,简单平凡得就像人生。品着沁人心脾的花香气味,少年静静的看着花朵若有所思。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少年抬头眺望着若水上的行舟,捧着花的手无意间收拢了些,心里始终有件是必须说,可是他懒得开口,应该是说,他不想开口。
不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有件事,我想同你说。」
少年从眼角余光发现男魂停下动作,他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道:
「承蒙此段时日的照顾,如今骚扰贵村之邪祟以平定,在下……也该启程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