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休息时,已是黄昏。
少年卸下斗笠挂在墙上,在店小二新过来的盆水里洗洗手、擦擦脸,望一望铜镜中的自己,是张一丝不苟而严肃的十五岁脸庞。斜飞的英挺剑眉下是双黑褐色眼瞳,散发凛然的英锐之气,乍看平静的眼波下暗藏着锐利如剑般的眼神,明明长相是这麽翩然俊雅,可惜在永远找不出一丝笑意的英俊脸庞上,给人的印象只有淡漠两字。
言淡漠者外行,若探肺腑,更似无援的孤寂。
少年本该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他依稀记得在老家爹娘每年为他庆的生辰,与街坊邻居同龄的孩子一齐玩耍的日子,可是从某天遇到那名白衣女孩起,这些事物与他渐行渐远。孩子们害怕少年自言自语的举动,渐渐不再与他处在一块,起初少年并不知晓原因,反而安慰了身旁那位见到孩子们一哄而散而感到失落的女孩。待他在长大些,因为他特殊的天赋,开始受到其他孩子的欺侮,连自己的爹娘也开始畏惧这不吉利的孩子,担心他会影响到刚出世不久的弟妹以及腹中胎儿。夜里,少年被刺骨的寒风冻醒,发现自己睡在一道观石阶前,身上只有一件破旧的棉袄,罩在瘦小的躯体上。
少年这才意识到这天赋夺走了本该属於他的幸福一切,他开始怨恨身边的鬼魂,怨恨只会害怕的愚蠢大人,怨恨自己的命运。然而事态并非他所想像的悲哀,少年被几个清早外出的道姑发现并带了回去,从此展开了他斩妖除魔的旅程。经历不快的童年,少年渐渐变得冷漠,不喜与人打交道,起初是因为他无法确认对方是人是鬼,加上对人的不信任,他身边一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少年自诩独善其身也非坏事,至少他自由,想走哪就走哪,就算自己就这麽孑然一身,孤独终老,何尝不是个不错的结局。
简单的清洁过後,少年走到窗前将窗扉打开想流通流通空气──
「少、少侠,终於找到您啦!」
少年果断把窗关上。今天晚上有点冷。
「呀啊!等等!不是啊少侠您东西忘了!」
管他甚麽东西反正他也不要了,这窗封印起来不开也罢了,这也野鬼真是太过分了,居然追到住处上来!少年抓过行囊,从中掏出几张符纸,贴在窗扉上,任凭野鬼使劲敲打窗户也打不开,不断发出碰碰的声响,折腾一阵子後没了声音,少年心想这回总算是甩开他了,松了一口气。
「我也真是的,怎麽会想从窗户进来呢?又不是小偷,光明正大走房门就行啦!」
少年默默地吐了口淩霄血………
「少侠你早上忘在竹林里的绿豆糕,我给你拿来了!我可是找了好久啊!看你吃的津津有味好像挺喜欢的,就担心会不会丢了绿豆糕在着急呢!」披头散发的白衣男魂怀里揣着一个油纸包裹,露出如释重负的灿笑,对着背对自己的少年道:「我给您放这儿啦,唉呀有茶呢!这种糕点配茶最对味了!」
少年颤抖着身子,对自己说了一百次的无视他,走到案前摊开一本经书故作镇静的读了起来。
「少侠一个人住头房啊!真让人欣羡!我还是第一次进到头房,这床铺看起来真舒适!大得可以在上头打滚呢!」
「哇!这蚊帐绣工可真细!这绣的是啥图案?戏水鸳鸯吗?」
「唉呀这屏风!这是梅、兰、竹、菊吧?画得可真像!上面还有题字,这写的是甚麽啊?少侠可识字?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少年佯打耳睁,取出纸笔抄起经文。
「少侠在读甚麽书呢?老天的!少侠这字写得可真美!」
男魂参观完了房间随即晃到少年身旁观察他在做些甚麽,而一眼就被少年端正工整的字迹给吸引了注意力,虽然完全看不懂书写内容,但这招成功让他安静下来,男魂着迷的看着少年练字,最後索性趴在对案,静静地欣赏着。
抄完三遍,少年放下毛笔起身欲离开房间,男魂也跟了上去,然少年方踏出房门,随即感到一股逼人的阴气,是上午入住时未察觉到的阴寒。环顾四周,少年看见不少奇形怪状的鬼魂正虎视眈眈地躲在角落,奇怪的是,虽然只有一瞬间,少年确实发现鬼魂们在见到自己後有如被强光照射纷纷往阴暗处躲,仅露出一双双空如黑洞的眼窝往这儿瞧。
少年心里顿时戈登一声感到不对。
照理说同样是鬼魅,面对修道之人应会被其气场阻隔一定的距离,保护道者不受外灵侵扰,可为甚麽这个男魂可以靠他这麽近?甚至不会对他感到畏惧?他到底………
「少侠别怕,我这就赶他们走。」男魂也察觉少年的停顿,以为少年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自告奋勇地上前挥动双臂大声疾呼道:「不想被被消失就赶紧走吧!」
语毕,那些奇形怪状的鬼魂一瞬间烟消云散。
少年:你马对道士是有什麽误解?!
「好啦,少侠请吧!」
这不对吧?!堂堂一个跟着名门道士斩妖除魔数年的小道长竟然被一个野鬼帮解围了?这甚麽世道?别本末倒置啊喂!本贫道还想捉几只来问问话别给我擅作主张啊!意识到自己又不慎暴露能看见鬼魂的少年赶紧装作甚麽也没发生,僵硬的伸伸懒腰假装自己几只是出来透透气,随後下了楼到餐厅用膳,说也神奇,自从男魂一声令下後,那股压抑的阴气也跟着消失,虽然对少年而言这一点阴气不足为惧,可还是为男魂的能力感到吃惊,不过既然他都帮忙净化了,就顺势一用吧。
晚膳後,少年回房准备就寝。在这之前他思考了很多,男魂话也很多,可是就他这一路观察,这名男魂虽为鬼魅,但身上正气比一般的鬼魅强得多,虽苍白却又不似死魂般吓人,若非只有他看得见,这名男魂简直跟生人无异。更让少年确定的是,他带来的罗盘宝剑等都是驱邪的法器,罗盘指针不仅没有躁动,连宝剑也未发出侦测邪物的光芒,符咒布下的结界对男魂虽有阻隔作用,却又不伤其分毫。综合以上,这名男魂确实一点威胁性也没有,除了他会暴露自己身分以外,没有一点让少年有十足的理由消灭他。
对於这点,少年颇为困扰。
他所属的道场主张重生贵和慈俭不争,善良无形多以协商代替消灭,若没有确实危害到社会的理由,不可轻易伤害魂体。即使伤害自己权益也是一样。
会不会他只是有心愿未了?也许帮他了却牵挂自然而然就会成佛了。
可是他真的好吵。
少年盘腿打坐,一个时辰的时间里那家夥又是自言自语又是哼哼调调,惹得少年心浮气躁,恨
不得抄起宝剑送他见如来,可他忍下来,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修行的一部份,要平等众生……
平等个屁!他有想过贫道的感受吗?!
少年再也受不了这聒噪的男魂,爬上床熄了灯,心想总不能连睡觉都要喋喋不休,要是他敢,就算违背道义也要抄了他!
果然,熄灯就没了动静,做为鬼魂也有最低限度的道德,耳根子终於清静了,少年感觉自己彷佛从喧嚣尘世隐居到山野深林之中一般,那前所未有的宁静。晚风清凉,舟车劳顿了一天体力早透支,一股睡意伴清风袭来,少年不知不觉已沉沉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