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缭与游雅歌的婚礼定在三月十九日,离大婚仅剩三日,照理新娘出嫁前须拜别祖先以求平安,但游雅歌是个孤儿、没有祖先可拜,唐觉理便提议到附近山头上的王母娘娘庙参拜。
游雅歌身体大不如前,光是爬上那数百阶阶梯就气喘吁吁,还得仰赖招蜂引蝶帮忙搀扶,她表面看起来似乎还好,但她日日吃的却是十足十的重药,唐觉理用上了所有能用的药材,在不加剧恶化她的病情前提下,使用的剂量尽可能加重,让她能少受一些病痛。
离开乌来前,大夫对她说她难以活过一年,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过了半年,眼下除了与赫连缭的终身大事,她唯一挂念的就是韩杨的生死,韩杨活着一日,所有人都无法安生,当她跪在王母娘娘佛像前,祈求的不是自己的幸福康健,而是韩杨早日下地狱。
庙门口有几家小贩卖着一些点心,招蜂引蝶买了些糖炒栗子回来,游雅歌却兴致缺缺。
「月姐姐不是一向最爱吃这些街边小点心的吗?」招蜂说。
「月姐姐近来吃得越发少了。」引蝶难免担忧。
游雅歌按着胸口,有些反胃,「老觉得胃胀,真吃不下。」
「给二夫人瞧过了吗?」
「前些日子看过,也没查出什麽,反正我这破身体早就一堆毛病了,现在有任何不舒服都是正常的。」
「早晨下过雨,这山上风还是有点凉,我去马车上给你拿件披风。」说着,引蝶就往山下跑。
「小花呢?」游雅歌问。
「当然是四处去找漂亮姑娘了。」
「这里是佛门清静地,他还敢干这些下流事,胆子真肥。」她和招蜂双双叹了一口气。
赫连硕从庙中走出,小手背在身後,很是沉着,「娘亲说她和玉娘、可可去找住持说几句话,让我来陪你。」
「那就交给小公子了,正好我去方便一下。」招蜂将游雅歌托付给赫连硕後,便离开了。
游雅歌把手上那包糖炒栗子递给赫连硕,赫连硕不喜甜食,吃了两、三颗就不吃了,栗子乾,吃得他有些口渴,游雅歌索性带他去马车上拿水喝。
刚走下阶梯,迎面竟遇上两名不讨喜的人,数月不见的叶氏、袁氏显得有些憔悴,看来这些日子过得不顺遂,今日他们来这庙中参拜也是为了祈求顺利。
「大夫人好。」叶氏、袁氏道好道得心不甘、情不愿,却不得不做表面工夫,上回他们得罪游雅歌吃了亏,至今在金媪堡仍受冷落,自然不敢再放肆,遑论游雅歌再过三日就是名符其实的大堡主夫人了。
「你们也来拜佛?」游雅歌问。
「是。」
「平时多积点德比拜佛有用,以後别再不把别人当人看了。」她牵着赫连硕,「硕儿,我们走吧。」
叶氏攥着手绢忍着,冲动的袁氏却不如她冷静,想起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她就无法克制自己,趁着他们走过,刻意伸腿绊了近侧的赫连硕一脚,赫连硕虽然灵敏、毕竟年幼,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失去平衡往前摔去。
游雅歌本可以轻易接好赫连硕,怎知阶梯上积水湿滑,她虽接住了赫连硕,却不免摔了一跤,幸得两人滚了十多阶後落到了平台,不至於一路滚到山脚下。
游雅歌怀中的赫连硕赶紧爬起,他被游雅歌保护着,没有受伤,倒是游雅歌坐在地上迟迟无法起身,小小的他一下乱了方方寸,「雅歌、雅歌,有没有、有没有受伤?」
她拍拍赫连硕圆润的脸颊,「……别担心……。」
她不想吓到赫连硕,但此时她头晕得厉害、胃中翻腾,颇为难受,尤其那隐隐作痛的腹部似乎有加剧的趋势。
「月姐姐!」引蝶手拿着一件披风回来,一见到游雅歌倒在地上连忙查问,「月姐姐,你还好吗?」
「……。」她微微摇头、冒了许多冷汗,脸上的红妆也掩饰不住她的苍白。
小花忽然从一旁的草丛冒出来,只看了她一眼,当机立断将游雅歌一把抱起,「我先带她回去,你去通知其他人。」
未等引蝶答好,小花已经轻功一使、一跃到了长梯之下,引蝶匆忙起身,正要带着赫连硕去找唐觉理,竟在地上瞥见了一抹血迹,引蝶心中一震,抱起赫连硕飞快地往山上狂奔。
小花以最快的速度将游雅歌送回垂青楼,当他将她放上床,她四肢冰冷得厉害、额上的汗珠已沾湿了她的发丝,小花的衣袖、外衫红了一片,若非乌来的衣裙多为黑色,只怕此刻游雅歌躺在床上的画面会更怵目惊心。
游雅歌按着肚子,微声道:「……花……有可能吗……?」
「闭上嘴休息。」
游雅歌大致猜到自己发生了什麽事,过去她曾在醉仙居见过老鸨强行为姑娘打胎,那景况与眼下的血腥如出一辙。
她本认为以她病弱的身躯这一生都无法怀胎,也不知是上天垂怜或是上天开了一个玩笑,竟在此时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孩子。
她躺在床上,一面为了拥有赫连缭的血脉而悸动,一面惊恐这孩子可能保不下来,复杂的情绪加上阵阵疼痛,不知何时她的泪水与汗水落在枕上湿了一片。
不久,唐觉理赶到,她留下招蜂引蝶帮忙,将其他人都请出房间,初一和卫或起原先待在房中,听见骚动後出来一瞧,才知游雅歌出了事,他们揪着小花让他给个交代,小花少有的严肃、没了素日的嘻皮笑脸。
小花衣衫上沾着的血迹使人不安,尤其对於知晓她的病情的人而言,原就惶惶不可终日,这下更是整颗心拧成了一根绳,直直系着房门另一边的游雅歌。
小花静静窝在角落,回想起这五年,除了发觉脑中有血块那日游雅歌曾抱头痛哭过一回,无论再难受、再痛苦、再折磨,他都不曾见她落泪,她一向坚强,今日会泪流满面定是疼到极点,他十分懊悔为何没紧紧跟在她身边,否则她也不会摔那一跤、不会受这等害。
赫连缭接到消息,迅雷般从校场奔来,门前的人主动为他让出了路,他们大多看赫连缭不顺眼,但明白他是最有资格在这种时候进入这道门的人。
他又一次见到她重伤卧床,多少次他向上天起誓要护她一世周全,而她却一次次倒在他眼前,他气自己的无用,贵为富可敌国的金媪堡大堡主又如何,那并不能让他免去游雅歌的苦难,相反似乎为她招来更多恶意。
游雅歌醒着,可已十分疲倦,在见到赫连缭後,她依然挤出了一抹微笑。
赫连缭坐在床边,游雅歌握着他的手,她皱着眉、脸色惨白,疼痛袭来之际,她下意识地握紧赫连缭的手,而那力度甚至连婴儿的手劲都比不上。
他替她拨去脸上湿透的头发,俯身在她额前轻吻一口,只有游雅歌知道在他吻上自己那刻,有滴泪落在了自己脸上。
「……我没事的……。」她的声音微弱而沙哑。
「……。」他没有说话,他懂那只是游雅歌的逞强之言。
唐觉理替游雅歌施了针、又喂她喝下药,游雅歌的疼痛缓了些後,她才慢慢睡去。
「睡眠是最好的药,让她好好休息吧。」唐觉理对痴守床边的赫连缭说道。
招蜂引蝶留下照顾游雅歌,赫连缭随着唐觉理去到楼下大堂,即便唐觉理什麽都还没说,大家心中也有了底,如同大家所想,游雅歌有了身孕,只是她三十来岁才首次有孕、身体底子又差,孩子能否平安生产实在难说,尤其今天又遭了这麽一罪,唐觉理虽勉强暂时保下孩子,仍说不准是否再有意外。
赫连缭脑海中一直是游雅歌苍白的脸、哭红的双眼,她是个很坚毅的女子,过去几次受伤她也鲜有流泪,若非疼到受不了是万万不会如此的。
要说他是否想要有个亲生骨肉,他当然想,可假使那得拿游雅歌的身体去换,似乎也没有那麽必要了,然而,依照游雅歌的性格,要她放弃这个孩子几乎不可能。
赫连缭正思索着该怎麽抉择,初一冷不防来了一句:「孩子不能留。」
「留不留都轮不到你多管闲事。」赫连缭对他的多言很不满。
初一一个跨步来到赫连缭身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赫连缭不甘示弱回击,两人当场大打出手,小花上前拦住初一,正巧赫连莳赶到,他劝下了赫连缭,垂青楼才免於毁於一旦的命运。
「你疯了?」小花把初一拉到一旁。
「疯的是你们。」初一手一挥将小花推开。
赫连莳听唐觉理说了来龙去脉,不禁叉腰、疑惑问:「怪了,我大哥大嫂的事他们自己能商量,用你出什麽意见?」
「商量?你什麽都不知道,商量有什麽意义。」
初一话到嘴边,小花扯了他一把,低声说:「你想干嘛?你要是现在告诉他,七月会恨死你。」
「总比让她送死强。」相对小花的放低音量,初一的声音倒是大上几分,刻意要让赫连缭听见。
赫连缭察觉初一与小花的话语藏着弦外之音,初一离奇的激动也不像他素日作风,更让人在意的是连卫或起都一副如临深渊的惆怅,还有唐觉理攥紧的双手,彷佛他们都知晓某件他不知的事情,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赫连兄弟相视一眼,满心疑惑,赫连莳瞧了唐觉理一眼,她随即避开他的目光,赫连硕不知怎麽的也把头撇开,垂青楼中弥漫着吊诡的气氛。
「你们在隐瞒什麽?」赫连莳替赫连缭问出了疑惑。
小花拦着初一不让他多言,赫连缭隐约猜中了他们秘密,能让这些人如此在意、如此紧张的,除了游雅歌的性命,再无其它。
他自幼聪慧,一点蛛丝马迹便可推测全局,而此刻他却不敢去推断、不敢多想,因为那答案太难承受。
「……大堡主……。」一片寂静中,唐觉理的声音跳了出来,「事到如今,有些事我觉得您应该知道。」她的表情很纠结,她曾承诺过保密,身为大夫更不该泄漏病人情况,可作为游雅歌的朋友,她选择坦白。
「……。」赫连缭视线望着地板,咬紧着牙根、锁紧了拳头。
赫连莳看了赫连缭一眼,问:「觉理,你说的是什麽事?」
「雅歌她......她的状况很不好,说实话,我觉得她肚子的孩子难以平安降生。」
「拿掉孩子,她就能活吗?」赫连缭话音微颤,眼神挣扎,游雅歌的身子不适合生养孩子他了然於心,所以虽然心痛、虽然可惜,至少游雅歌还在,他最怕的是唐觉理想说的不只这一桩事。
「……。」唐觉理咬着唇,摇了摇头。
赫连缭仰头闭上了眼,他终於知道这一屋子人究竟在隐瞒什麽,这段日子来他或多或少察觉了游雅歌的一些异状,或许是他真的无暇多想、或许是他蓄意忽略,他总告诉自己一切无恙、全是多思,而原来这都是他自欺欺人。
唐觉理打破誓言,将游雅歌的一切告知了赫连缭,期间他一语不发,只是静静听着、静静回想。
「雅歌不会放弃的,她会不顾一切保住孩子。」一屋悲怅的情绪中,卫或起开口了。
「她现在意识不清,等她醒来直接告诉她孩子没了即可。」初一打算趁着游雅歌昏睡,直接了结了她腹中胎儿。
卫或起走到赫连缭眼前,认真而诚挚,「知道她为什麽偏偏瞒你一人吗?」
「……。」他当然知道理由,越在意、越顾忌。
「她告诉我她快死的时候,很坦然、很坚强,但她却怕你知道此事,因为你对她而言是最独特的存在,说实话我很羡慕你、甚至可以说是嫉妒,不过我认为孩子留不留,即便是你也没资格替她决定。」卫或起下巴微收,是放低姿态的意思,「就算是为了她,请你当作什麽都不知情。」
卫或起驰骋沙场多年、历经无数生死关头,纵然在韩杨面前他也从未低下头,此刻他却有了那麽一丝恳求的意味,赫连缭清楚他这麽做都是为了游雅歌,可他并没有信心能够演出一无所知的模样,他对游雅歌说过她并非戏子,而今轮到他必须演上一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