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狂欢,新春第一日许多人睡得格外晚起,丹青城最热闹的一条街今日一早也显得较为冷清,但药铺却一如既往地开门营生,唐觉理早已在药柜前忙活着,她是大夫,了解病魔并不会因为过年好日子而忘记折磨病人,所以即便是这样的日子她也热忱地替人医伤看病。
病人走了一拨,她总算有时间喝口茶,可她马上又拿起医书研究起配药之法,赫连硕帮着研磨药粉,偶然瞥见唐觉理所阅读的医书内容正好是血府逐瘀汤,一惊,心想莫非她已知游雅歌的病情?
赫连硕心不在焉地把钵中药粉洒了一大半出来,唐觉理问:「硕儿,想什麽呢?如此分神。」
「……。」赫连硕不会骗人,遑论对象是自己母亲,所以他沉默不言。
知子莫若母,唐觉理注意到他时不时眼神飘向医书就猜到大概,「你早就知道雅歌病况了是不是?」
「娘亲也知道了?」
「是呀。」唐觉理眉心微皱。
「可有医治之法?」
「若是五年前或许我还有法子,但现在……。」唐觉理多次为游雅歌诊视,她实在拖得太久、错过了治疗良机,眼下要治好难如登天,只得尽力不再恶化。
「如果大伯父知道一定很伤心。」赫连硕虽年幼,倒是将赫连缭对游雅歌的珍惜看得一清二楚。
「硕儿,这件事我们得绝口不提,若真要让大堡主知晓,那也该由雅歌亲自去说,那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明白吗?」
「硕儿明白。」
赫连硕感受到唐觉理因为游雅歌的关系而日日都过得很欢喜,他不免担忧若母亲失去了这个好友会不会又回到从前的忧伤,大伯父赫连缭没了心爱之人又会如何?五岁的他对生死尚未足够了解,唯愿所有珍视之人能永不分离。
年节过後,京城朝中掀起一场风暴,朝臣夥同京中大户群起围攻皇城、逼迫施久道退位,施久道困守皇城不出、传信远在丹青城外的卫或起回京救援,卫或起以大将军之名下令军队原地待命,施久道孤立无援。
一月的最後一天,捷报传进丹青城,联军攻破皇城,施久道落败逃逸、不知所踪,其九族亲信全数锒铛入狱候审。
「总算等到这一天了,这施久道害老子像过街老鼠躲了这麽久,下次见了我非狠狠揍他一顿解解气。」陶图磨拳擦掌、急不可待。
「要揍他也轮不到你啊,一堆人排着队。」游习知亦是兴高采烈。
最高兴的当属皇帝,「大臣已开始整顿京城,不出半月便可摆驾回宫。」皇帝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得意。
「陛下不等找到施久道再回宫吗?」钟不降有些不安。
「施久道已无能再做什麽,更不可能加害於朕,早些回宫能尽早安顿朝野。」
「是,那卫或起那边……。」
「朕自有打算。」
丹青城门依然紧闭,游雅歌与赫连缭站在城门上遥望城外军队驻紮营地,双双露出笑意。
「计画很顺利。」赫连缭搂着游雅歌的肩。
「施久道应该很快就会来投靠卫大哥,抓到他之後就算告一段落了。」
「你认为韩杨会用什麽办法交换人质?」赫连缭过去在正事上从不询问游雅歌,但最近他却习惯将她的意见纳入参考,因为游雅歌早已成为独当一面的领导者,她的想法固然有它的价值。
「反正他不会傻到亲自跑到军营,一定是要求卫大哥独自带施久道到某个地方交换人质。」
「卫或起跟韩杨,谁的功夫厉害?」
「小花说是卫大哥,可是功夫好没用啊,韩杨诡计多端、还有卫小弟在手,卫大哥顾忌太多了,我现在就担心韩杨杀了施久道之後耍赖,不把卫小弟还给卫大哥。」
「不必担心,除掉施久道,下一个就轮到韩杨了,他必死无疑。」
「嗯。」
三日後,施久道狼狈进入卫或起军营,卫或起当下毫不迟疑将他押下,军中有施久道的亲信,他们试图推翻卫或起的大将军之位、营救施久道,可卫或起从军多年、与军士感情甚笃,他反过来将反对之人斩於帐前,施久道失去最後的依靠,今日他短暂的帝位正式宣告瓦解。
卫或起派出使者向金媪堡表示停战,封城四个月後,丹青城门终於再次大开。
战争结束、恢复通行,丹青城很快便涌入许多物资,举城欢舞,连着几日庆祝活动如雨後春笋在城中四处可见,其欢腾程度甚至较新春热闹数倍不止。
躲藏了数月的皇帝终於能走在阳光下,在金媪堡的卫士护送中,他来到卫或起的军营,军士全数俯首跪地、负荆请罪,乞求皇帝饶恕他们判乱之罪。
国家正处多事之秋,对内尚有施久道的余党需要铲除、对外边境饱受他国侵扰,皇帝不可再自断臂膀,他选择了宽宥,他向众人声称卫或起实为他安插在施久道身边的内应,不仅一笔勾销了卫或起的谋逆之罪、反而成就他英雄之名,既然卫或起是皇帝的人,那麽卫或起带领的军队自然也就没有罪责,这一胡诌的理由让整军军士有了明正言顺活下去的机会。
「陛下为何不杀我?」帐中,卫或起与皇帝将话摊开来说。
「朕很想杀你,你所犯之罪即便五马分屍都不为过。」
卫或起作为乌来奸细在朝中搅乱风云、暗杀重臣,最後又帮助施久道篡位,确实当诛。
皇帝负手站在卫或起身前,「丹青城中有人想保你的命,所以朕不能杀你。」他不管卫或起是否受到韩杨威胁、是否出於自愿,犯罪便是犯罪,饶恕卫或起纯粹是因为利益。
卫或起暖心一笑,他知道那个极力想保住自己的人是谁。
「金媪堡对朕有恩,朕还他们一个情,所以放你一条生路。」
卫或起跪地叩谢,「谢陛下不杀之恩。」
皇帝走出了营帐,最後回头看了仍跪在地上的卫或起一眼,他确实犯了许多错,但不可否认这些年他也为这个国家付出过许多心血,皇帝没有说出口,不过单以个人而言,他确实很欣赏卫或起的军事才能,可惜事到如今,他们已无法再续君臣之义。
解决了施久道一事,游雅歌心中重石卸下一半,她的心情大好,突然很想唱歌,一整个下午垂青楼中都回荡着她的动人歌声与柔美二胡音调,这些年她学会许多不同乐器,最称心如意的还是二胡。
一屋的听客中,赫连缭的身影格外抢眼,他焦头烂额了数月,这回总算能坐下来好好喝杯茶、聆听游雅歌的表演。
她唱了好一会儿,觉得有些口渴,於是放下二胡、跳下舞台、抢走了赫连缭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休息会儿吧。」他说。
「嗯,好呀。」她示意招蜂引蝶接续表演,自己则坐在赫连缭对面的座位上。
赫连缭听了听招蜂引蝶的歌曲,说到:「他们的本事都是你教的?」
「是啊,怎麽了?」游雅歌第一次见到他们两姐妹时,他们连乐谱是什麽都不晓得。
「他们身上有你的影子。」
游雅歌望着台上的招蜂引蝶,欣慰地笑说:「这就是大家说的传承吧。」
游雅歌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一件自从她与赫连缭相好後便一直藏在她心底的事,她盯着赫连缭,十指在茶杯上弹动着,不晓得如何开口。
「怎麽了?」
「你是赫连家的长子对吧?」
「当然。」
「你是金媪堡的大堡主对吧?」
「当然。」
「赫连家在丹青城、甚至在中原都非常非常重要对吧?」
「你究竟想说什麽?」
「……。」她咬着唇,沉静了许久,终於开口明说:「那……你想要孩子吗?」
游雅歌自知时日不多,她孱弱的身体也早已不适合生育,可金媪堡掌管着全国大大小小成千上百家银号以及各行各业,又占据着极为战略位置重要的丹青城,可说是中原的一大命脉,如此家世自然少不得延续香火的继承人。
虽说赫连莳生了个儿子,但终究是不够的,这也是为何他又再娶了叶氏、袁氏,赫连兄弟本领通天,後嗣却少得可怜,这对豪门大户来说可是十分困扰的一件事。
游雅歌双眉微震,透出一点不安,她怕赫连缭会说他想要个孩子,这是游雅歌无法替他实现的心愿,然而她也无法忍受自己的男人去和其他女子生儿育女,左右为难的她其实也看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赫连缭一直知道游雅歌身体底子差,虽然她外表看不出来,不过也是年约三十五的女人了,对她而言怀胎风险不小。
说实话,赫连缭当然想过与游雅歌生孩子,只是考虑太多、忌讳太多,他自己也不愿再找其他女人,最後他也接受了这一生大概无法有个亲生儿女,心中暗暗盘算等赫连莳多生几个孩子就跟他要一个来过继。
见到游雅歌如此在意此事,他才意识到自己疏忽了游雅歌的想法,游雅歌素日看着大大咧咧,很多时候她的心思是很细腻的,赫连缭後悔自己应该早点主动与她讨论此事,也不用让她独自烦忧。
「如果是你生的,那我想要。」赫连缭这一句话,让游雅歌明白了他的心意,也是变相表示他不会同其他女人有所纠葛。
不过,这让游雅歌压力更大了,「万一我生不了呢?」
「那就别生了。」赫连缭从她手中抽走茶杯,牵起她的手,「别让一个不晓得未来会不会出现的人让现在的自己心烦,比起孩子,我只愿这双牵着的手永不放开。」
赫连缭短短的几句话让游雅歌躁动的心慢慢静了下来,她回握着他的手,很温暖、很厚实,可她却不知道还能这样握着他多久。
有时别人对自己的好会成为一种枷锁,回馈得了便能松开枷锁,若无法回报,这枷锁终有一日会压得人窒息、绑得人无法呼吸。
游雅歌正面临这种情况,她开始琢磨该如何回应赫连缭的付出,想着仅剩的时日,她暗暗下了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