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曾陷在一个温柔而宁静的黑暗里，过去四十年的人生从未有的宁静，他能感觉到心心念念的人在屋里来来去去，柔声的指示宫女内侍，偶尔他能听见一点内容，无一不是绕着他转的，淡雅的松枝气味，刚沏好的雨後龙井，松软温热擦在脸上的毛巾，听福实低声地告诉他最近发生的琐事。
他过去期待却可望不可及的亲近，而今都有了。
年轻时胸怀大志，看不上这点温暖，而今年纪大了，却觉得国事政事军事，都不比这一点点小家事。
卫曾觉得很幸福，幸福的不想醒来，但他知道自己该醒来了，贪睡了太久会让人担忧，尤其他想睁开眼，让那个日日夜夜都陪伴他的人第一个看见，他也想第一个看见福实脸上惊喜的表情。
他慢慢睁开眼，唇角带笑。
年轻而俊朗的眉目，神色严肃认真。
卫曾：「……」
他又把眼睛闭了起来。
这一定是梦，好不想醒……
「……义父，不要装睡了，我方才看见您醒了。」
卫曾没睁开眼，眉头却皱起来。
「为父没醒，你看错了。」
那语气，竟完全不像个权倾朝野的大丞相，甚至有几分赌气意味。
「福实总管去替您摘松枝了，一时半刻不会回来。」
卫曾心不甘情不愿的睁开眼睛，霍德昱彷佛就等着他一样，不疾不徐地说下去。
「卫曾总管说您喜欢松枝的气味，每隔两三日就要在房里摆上新的松枝，又为了使香味更怡人，每每亲手搓揉那些松针叶，如今天寒地冻，一双手都被搓红了。」
卫曾一下沉下眼来，「谁让他做的？手上生了冻疮可怎麽好？」
霍德昱半点不怕，耸耸肩态度平和。
「义父没醒，自然一切都由福实总管做主，谁能阻止他？如今义父醒了就好了。」
一番话合情合理熨贴人心，卫曾哼了声表示接受，但脸色没有好看多少。
心情能好吗？以为一张开眼看见的是多年心心念念情人的白皙脸庞，结果一睁眼是别的男人。
卫曾转头给他倒了杯温水，一脸坦然。
「放心吧义父，我想我什麽都没看见，你喝了这杯水，只管继续躺着等福实总管回来才『苏醒』。」
卫曾接过水，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提议。
四下无人，他慢慢喝着，一边打量自己的义子。
「这阵子你可好？陛下可有为难你？」
霍德昱垂下眼睫，狭长的眼中闪烁。
「陛下待我很好，我们……『一见如故』。」
卫曾一双锐眼细细审视，却看不出什麽异样，也就放下心来。
「你们能君臣和睦那是最好，但以後你可要注意自己的言行，陛下是陛下，你是你，君臣之间不是朋友，以後万不可说什麽『一见如故』。」
一番话是板着脸说的，却能感受到严厉中的关爱，霍德昱笑着点头，替卫曾把被子拉好。
「如今我的问题不是最重要的，义父，您该想想的是您与福实总管将来的事情，而今宫中人人皆知义父为了福实总管受伤的事，陛下也派了总管来照料您的伤，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行动，就我看来，陛下大约是想悄悄把这事情抹过去，您伤好恢复官位，而福实总管仍旧在宫中，桥归桥路归路，一切又会原地踏步。」
卫曾沉默下来。
这麽多年来，他未尝不是苦苦克制，就怕这段情感曝光，一是怕福实就此远离他，二是违背祖训，虽然当今并不以龙阳为耻，男子伴侣也不是罕事，但他出身的家族无比保守古板，要违逆许多从小关爱他的长辈，。
当时他扑过去把福实护住，真心以为自己恐怕不行了，此生权势也有了，後继之人也有了，了无牵挂，放心大胆的吐露心声。
但没想到他活过来了，活过来以後，後面的路怎麽走才是艰难。
听义子的口吻，恐怕这件事还封锁在宫闱之内没有传出去，只要他伤好以後便能回复到各自生活，这段感情也就船过水无痕，继续埋葬在黑暗中。
「不！」
卫曾眼神倏地锐利起来。
「我没办法。」
人越是老去，就越明白世事无常的道理。
「这次重伤昏迷，我已当自己死过一次，这条命是新的，既是新的命，便不能由着以前的路走。」
霍德昱微笑着点头。
「义父说的是，所以这阵子，我也为义父细细思索过，您与福实总管的事情，大体这天下间只有一个人能帮助你们，能让你们彼此好好的生活在一起，又不至於遭家族愤恨。」
卫曾何等聪明，当下悟了，错愕道：「你是说……陛下？」
让皇帝主动成全他跟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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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裳正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外头新雪皑皑一片，里面暖炉烧得暖烘烘，桌上摆着五六样她爱吃的点心跟煲汤，可是小皇帝依旧愁眉不展。
就算不用近距离接触了，可每天上朝都要看见霍德昱，他每每用那种深沉而火热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就让黄裳如坐针毡难安，充满着罪恶感与对霍德昱肉体渴望，这两个月来他在後宫一次都举不起来啊！
身为一个要负责传宗接代的皇帝，对着后宫妃子不举，在前朝议事时总要别扭的动不动变换坐姿唯恐臣子们发现异样，简直惨绝人寰。
「李姊姊，这太好吃了。」丽美人两颊塞的鼓鼓，嘴边还沾着褐色酱汁，与一身灿烂夺目又华丽的打扮形成强烈对比。
「吃吃吃就知道吃。」李恕一脸嫌弃，却是抽出帕子去替丽美人擦嘴。
这宫里真是神奇，李恕在心里嘀咕着。
丽美人，忠义侯幼女段莉莉，忠义侯除了老祖宗跟着元家皇朝打天下立了点功劳，後面就没半点建树，要不是女儿被封了美人，京城里早忘了有这号世家存在，这丽美人刚进宫时艳冠群芳，表现得一脸精明，俨然是个纂足全力要巴上皇帝往上爬的姿态，成天勾着皇帝在她殿里留宿。
但渐渐地就走样了。
这後宫呢，远看有山，近看有水，好山好水好无聊，和平的可以天天在御花园里扑蝶，段莉莉也是一个外表精明内在手段弱暴的小姑娘，用黄裳的评语就是「猛一看精明、剥开来看是个小傻包」。
精明的只有外表。
没事可做，後宫和睦，皇帝又时常不举，但没关系，小皇帝研发了很多未曾见过的新菜色，段莉莉小姑娘在家被严格管束着，进宫後一下大解放，这也吃吃那也吃吃，如今进宫将满一年，从细细瘦瘦的上弦月慢慢吹气变成了丰盈可爱的小满月。
忠义侯夫人有次进宫一看差点没昏倒，我艳冠群芳的女儿呢？怎变成一颗软绵绵的甜包子，皇上我要跟你拼命！
「烤鸭太好吃了，用这饼夹烤鸭夹葱段加这个酱，好吃的不得了，姊姊你吃。」丽美人快手包了一个送给李恕，李恕还没咬呢，莉莉小姑娘又包好一个往自己嘴里送了，边吃还边叹息。
「来宫里以後就没饿过，每餐都好好吃吃好饱。」
李恕：「……」
古往今来，只听过妃子争宠瘦身饿到昏倒，如今也算是开启先河了。
李恕又给她抹抹嘴，不着痕迹往黄裳看一眼。
其实厉害的是自家陛下才对，把走进来的人都变成这副模样。
她看黄裳眉头深锁半天不发一语，想到这两个月黄裳听说一次都不举（後宫也就四个人，彼此感情好得很，黄裳举不举大家都知道，就黄裳一个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陛下心情不好，要不我们给他解解闷吧！」李恕低声跟莉莉小姑娘说，莉莉小姑娘睁圆眼乖乖点头。
於是李美人站起来，注意到黄裳的视线时回身一笑。
「陛下，今日新雪初下，此景甚好，令臣妾想起长白山的云顶了，雪白纯净，真真是美。」
莉莉小姑娘忙不迭地站起来，「姊姊说的是，这白像极了我昨天喝鱼汤里翻出来的鱼肚白，那鱼肚可好吃了，圆滚滚。」
黄裳：「……」
李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