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校警伯伯拿着扩音器上来,「天文社的同学,回家了,回家了,爸爸妈妈在等你们吃晚餐,老师在等你们写功课——」
赶人回家要这麽浮夸吗?祝雁德笑着跟我解释,「因为天文社总是留得很晚,校警三催四请还不回去,後来校警就养成习惯,用扩音器来赶我们。」
「知道了——张伯伯!」笑闹声中,大夥儿收拾东西回天文社社办後,就地解散,我和郑騂一前一後走向公车站牌,在公车上,坐着右侧靠窗一前一後的位置。
我把握时间,拿出课本复习今天教过的进度,我预计十点多可以到家,还可以泡一下巫天裔的睡前牛奶;而郑騂只是望着前方,似乎不知在想什麽。
「喂,郑騂,」在某个红绿灯,我突然放下书本,开口问问题,「为什麽你说『算是第一次』看土星?」
前座的郑騂微微侧过脸,我看到他前额到鼻尖英挺的棱线,他答,「好吧,确实是第一次。」
「有什麽感觉?」我问。
「很想⋯⋯很想拿相机拍下来。」从他的侧脸,我可以看到他的眼神微微发亮。
「哦,你真的喜欢照相啊?」我想起他带我上天文台的交换条件,「那你怎麽没加入摄影社?」
「喜不喜欢我无法回答你,但满擅长是真的。」他一本正经回答,我哈哈笑了出声,这人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但我说不出为什麽,我觉得他的照片应该很有看头。
「好,我期待你有相机的那一天,如果拍了照片,务必让我见识一下啊。」我学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定定地看着我,黝黑的眼瞳闪烁着光芒,「你真的想看?」
我笃定地点点头。
「好⋯⋯那一天不会太远,等我存下这学期推广部打工的全部薪水,就可以买一台二手相机。」他停了一会儿,「你呢?为什麽去推广部打工?」
「我下有弟弟妹妹,想减轻家里负担。」不知怎麽地,我想起麻衣学姊手中Pick刷过吉他弦,钢弦微微共振的画面。
原来我们都不是家里非常有余裕的孩子,而我深深知道,这也是我和祝雁德的差距。
他穿Nike正版运动袜,我穿夜市八双一百的便宜袜子;祝妈妈用有机品牌、欧盟认证的精油洗衣精,而我妈用的是量贩通路最便宜的一匙灵制菌系列,而且总是趁买三送一时囤货。
我暗自寻思,会不会是这个距离,让我对自己的感情,视而不见呢?
我抬头,发现郑騂看着我,「你在哪一站下车?」我问,新生训练那天,我上车时郑騂早已在车上。
「观音寺站。」
「喔,」我默背一下公车路线表,「比我早三个站⋯⋯这几天,你有搭公车上学吗?」我问,他点点头,「有,而且其中一次我还坐在你隔壁,你却好像没有发现⋯⋯」
我愣了一下,「那你怎麽没叫我?」
他整个头转过来,一双带电的杏眼,直勾勾盯着我,「我在等你,看你什麽时候才会发现我。」
通常我跟人打招呼的流程是这样的——当我走进人群,我像是走进贴满外国文字的海报,我谁也认不出,如果有人引起我的注意,跟我打招呼,我会迅速依照脑袋中的资料库,找出对方是谁。
如果对方问我怎麽没打招呼,我就会用这个理由——
「因为我在发呆,所以没看到你,不好意思啊。」
郑騂偏了偏头,抬起左手食指摇了摇,而後推了推眼镜,「不,你不是没看到我,你是看到我,但很像认不出我。」
「你只要叫我就好了嘛,」我有点来气,凭我记住的特徵,只要他叫我,我一定认得出他呀,「你为什麽不先主动跟我打招呼?」
「我在观察纪录可爱动物的奇怪行为。」他给了我一个坏坏的微笑。
「你!」我气极,他在天文台上对我太好,我都忘记这个人是会说「檎是木字旁加上禽兽不如的禽」的坏家伙。
我错了,这家伙的恶魔成份绝对超过百分之七十五!
我正要反击,郑騂却突然用力按了下车铃,刺耳的铃声吓了我一跳。
「巫天檎,你的大岗站到了哦。」郑騂的声音很冷静,我吓得跳起来,匆匆抓了书包,刷卡下车。
跳下车後,我看见车窗旁的郑騂微微勾起嘴角,跟我挥挥手。
我还来不及挥手,车就开走了,我看着公车奔驰离去,我集中注意力,闭上眼,手扶着太阳穴,很努力很努力想要回想,郑騂的眼睛鼻子嘴巴组合而成的面容,到底是什麽模样,但我像是弄丢了一副拼图的中间几块,整体的他到底是什麽模样,我已经不复记忆。
我叹了一口气,下一次,我能不能记住他的样子呢?
记住他的样子,才能躲得远远的呀。
走在静巷里,看着路灯照着我长长的影子,我也忍不住想问问自己——
为什麽只要遇上郑騂,一向行事精准、总是确实掌握时间表的我,就变得慌张又失控;一向低调安静,不引人注意的我,好像——
被他推出来,从模糊难辨的影子,渐渐显出具体的脸孔。
对我而言,他像是个望远镜,在他面前,我所有隐晦难言的地方,都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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