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奏乐响起时,挂在我嘴边的所有抱怨都灰飞烟灭──名副其实地哑口无语。
原本我还想要讲什麽呢?大概只是接续着「为什麽要在联招考试前带我来看这种奇怪的公演」这个话题碎嘴而已吧,但详细的字句我已经忘光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场演出到底是以什麽样的名义,我也不记得了;是乡镇规模,还是县市规模,甚至是全国性的表演?是只有数个学校的联合公演,还是包括了专业团体参与?我只隐约记得是大杂烩式的编排,每个节目只有短短数分钟的演出,并且节目之间完全没有串联,使我在看过几段没有共通性的表演後就失去耐心;不过我究竟是在什麽样的契机下能进场观赏,我完全没有印象──甚至站在我身边的是老爸还是老妈,亦或两人同时都在,我都无法断言。
我只记得舞台再度揭幕的刹那,冲击鼓膜的管乐让我的身体为之一震,四个优雅动人的身躯毫无预警地跃入舞池,也踏进我的心头,让我的脉搏随着每个步伐鼓动──惊疑了一阵子之後,我才判断出是《天鹅湖》的〈雏鹅之舞〉(Cygnets’Dance)……也许司仪在她们跳舞的同时,仍尽责地破坏气氛,讲解是哪一个团体、带来的是哪一段表演,但我完全充耳不闻,只是尽可能地让身体往前倾,以弥补座位与舞台的距离。
四个舞者带来的惊喜尚未减缓,两道雪白的身影立刻滑进观众的眼中。她们的曼妙舞姿不需要任何导引安排,直接让人忘却上一场的演出究竟是什麽,好像打从一开始这个场合就是表演芭蕾舞剧,虽然没有完整的布景,舞台的灯光也好像只是盖罩上玻璃罩,勉强打出宝蓝色的照明,却无碍於她们在如此克难的情况带来优美湖畔的意境。
短短两分钟的演出,已经让台下一片静穆,甚至忘了在她们行礼时鼓掌;而众人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时,下一段弦乐已然响起,扮演奥洁塔公主(Odette)的少女跃入舞池,跐立其上,然後随着音乐展开双臂,翩然起舞……
她是高中生?国中生?小学生?由於距离舞台实在太遥远,我根本无法从舞者的身型与面貌判断她的年纪,且那看似娇瘦的身躯在我的脑海中是不成比例的巨大,占满了我所有心思。如果我刚才有仔细听司仪讲解就好了,但当下的我甚至不想浪费时间在懊悔上,将目光紧追着少女的一举一动──她每个翔姿(attitude)都像是要甩开地心引力的牵制、直奔天际一样,每段外刺旋转(piquétoursendehors)都勾走观众的魂魄,让人目眩神迷。
少女完成最後一个回旋,蹲下身躯;明明该是演出的完结,她那柔软的背脊彷佛就要破展出翅膀般地蓄势待发,预备高飞──
『看到了吗,那就是天才……』
──这句话是谁说的?是我身边的人的告诫,还是某位观众的赞叹,亦或是我心底的声音?
我只知道,我那幼稚的梦想在那一刻被撞出了一个空洞,残余的希望则随时间的流逝逐渐碎落──
※
专科教室大楼──虽然有个「勤学楼」的题款,但一般学生还是习惯叫它「专科大楼」──位於校区的最角落,是距离校园中心最遥远的校舍,也是全校最高的建筑,共有六层楼高,且地下有两层楼,除了可通往教职员停车场外,亦为本校的防空避难空间。
顾名思义,这栋大楼是综合所有的专科教室:包括美术教室、实验教室、工艺教室、家政教室,以及各学科的教材准备室等等,而我们古典音乐欣赏社活动室,原本即是「音乐器材准备室〈三〉」,与其他两间音乐器材准备室和音乐教室比邻,位於本栋大楼第六层。虽然学生们都戏称会把专科大楼设在学校角落,是防范实验教室发生爆炸──事实上只是建造之时学校已经没其余空地才会盖在角落,不过音乐器材准备室与音乐教室会被安排在最高层,确实是为了避免声音影响到其他教室的教学。
这栋长方型的大楼只有一侧有楼梯,并且当初建造时大概还没有无障碍空间的概念,因此没有电梯,所以每次走到位於走廊尽头的社团活动室,往往已经耗掉不少体力。
在我迫不及待想进活动室内找张椅子坐下时,发现活动室的门上了锁。
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现在我已经学会先敲门;确定室内毫无回应後,才取出了钥匙开门。
「玫娥学姊跟那家伙都还没来吗……」我嘀咕着走进活动室,只见会议桌上相较於昨天我离开时更为零乱:一本本月刊,有的摊开来,有的叠成一落堆在一边,还有许多看起来是任意堆叠後不小心倒塌的,散落在桌面及地板上。
……这些好歹都是保存了四十多年的社团公物啊,居然被如此对待……
不过就算跟她说,她大概也不会听进去吧;那家伙对於自己没兴趣的事,是丝毫不会在乎的啊。
由於不知道哪些是需要再使用、哪些可以放回资料柜上,我只是把掉在地上的月刊重新叠好、把看似岌岌可危的几堆月刊整理了一下,然後到隔壁的洗手间取了一些水,稍微擦拭了被月刊弄地满是灰尘的桌面,便暂时把那堆东西搁置不管。
我从书包取出那篇被社长修改的稿件,坐到电脑前面。
……却迟迟没心情按下开机钮。
『如果那个女人──苏玫娥还是『D』的话,我或许只被当成『C』了吧。』
社长这句话究竟是什麽意思?莫非社长早知道这几张乐谱纸的由来,甚至她可能就是文章的作者?还是说「C」是某个只流传在古典音乐欣赏社的暗号?并且她称玫娥学姊为「那个女人」……玫娥学姊再怎麽说都是三年级生,并且玫娥学姊将采华社长唤作「小华」,两人关系应该是很亲昵才对,二年级生的采华社长在辈份上,或是情理上都没理由直呼玫娥学姊的名讳,并且还是用充满敌意的态度……这两人的关系莫非没有我想像中的单纯?
我瞥了一眼资料柜上的社员合照,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想要把萦绕在脑海的这些疑问吐出,却只让心里的空气更加浑浊。
於是我离开电脑桌,走到墙边,用钥匙打开某个最底层的资料柜,从中取出我寄放在活动室的私人物品──
打开那深蓝色的箱子後,我将它架在肩上,缓缓摩擦出自己最熟练的旋律之一。
时而尖锐,时而浑厚的音色慢慢从我肩上扩散,充满了整间活动室,然後宣泄出门缝,在走廊上形成回响;也从我的指间、我的掌心一点一滴渗透进体内,与心跳共鸣。
午後的夕阳穿过我身後的窗棂,在活动室拉出孤单的倒影。
略带几分忧愁的曲调掩盖住操场上的喧哗,带点伊斯兰色彩的音阶诉说着奇幻的故事──那些只属於「少数人」的传奇,而一般人不可能体会。我也没能体会;曲子只演奏到一小段就终结了。
无法演奏後段的我停了下来。
回荡在室内的音响不久後便失去了接续,慢慢地散佚在空中,让周遭恢复成数分钟前的寂静。
「《舍赫拉查德》(Scheherazade)。」
门边传来一道低沉的女声,将最後的余韵打散。
我把小提琴放了下来,看向那双漆黑的眼睛:
「你听得出来?」
「嗯。」少女迎着夕照,从门边缓缓走了进来;她在会议桌边停下脚步,与我保持了约两公尺的距离:
「并且是第三乐章中後段独奏,『舍赫拉查德』主导动机(Leitmotiv)的部分。没有竖琴的伴奏听起来真刺耳。」
「真是不好意思啊,我的技巧很差。」我也知道自己的运弓并不顺,出现好几次走音。
她摇了摇头:「跟走音没关系。」然後微蹙起眉头:
「那是我最讨厌的曲子之一。」
「大多数人只会注意自己喜欢的曲子,真亏你还能记得自己讨厌的。」
「是吗?」少女偏着头思索了一会儿:
「我也不喜欢柴可夫斯基、史特拉文斯基(IgorStravinsky)、普罗可菲夫(SergeProkofiev)跟萧士塔高维奇(DmitriShostakovich)。」
「……你跟俄国人有仇是吧?」
讨厌柴可夫斯基还蛮罕见的──至少我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不喜欢这位雅俗共赏的大师。
「没有啊,我觉得维尼亚夫斯基(HenrykWieniawsky)跟帕德雷夫斯基(IgnacyJanPaderewsky)还不错。」
「他们是波兰人!」别以为姓氏字尾有个「斯基」都是来自俄罗斯,他们的同胞‧萧邦会哭泣喔!
并且上述那些作曲家的风格天差地远,真不知道她的好恶标准从何而来。
柯佩雅露出一贯的促狭笑容,拉开椅子在斜椅於窗边的我面前坐了下来。
交叠的双腿、叉在胸前的双臂,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显然是对我的挑衅。
至於我,也再度将小提琴架回肩上,接受她的挑战。
然而,当我准备运弓之际却一时不知道要拉什麽曲子……
好一阵子都不断在琢磨《舍赫拉查德》,因此现在脑中无法浮现其他琴谱……既然她提到维尼亚夫斯基,那该试试《D大调波兰舞曲》(PolonaiseinDMajor,Op.4)吗?但我只记得开头的部分,并且我蹩脚的运弓技巧根本无法处理中段的颤音……还是《印度之歌》(HindooSong)?不不,那也是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的作品;柴可夫斯基的《第四十二号第三首曲调》(Melodie.Op.42No.3)呢?不对不对,她已经说了不喜欢柴可夫斯基的作品──都是因为她刚才举了一堆俄国作曲家的名字,害我现在的思考范畴完全跳脱不出来……
「啊……」
少女轻轻惊叹了一声。
她的惊叹让我回过神来:原来我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拉奏起来了。
心中明明还没决定要演奏哪一首曲子,双手却已经下意识的动起来了。脑中没有浮现出任何乐谱与音符,眼睛也没有专注在指尖与琴弦,非常自然地就将徘徊在记忆中不知千百回的旋律拉出。
不同於刚才的《舍赫拉查德》,这首曲调非常活泼,开头是几段连续上行的悠扬乐句,反覆两次後用几个装饰音衔接出略带平缓的第二主题,有如在雨过天晴的草地上奔跑,却不小心溅起了路上的积水一般,但并没有因此觉得气馁,而是对这起小意外一笑置之,继续向前迈进──
随着乐声的扩充,社团活动室内彷佛也吹入一阵带有淡淡雨味的轻风,音符的交错就像青少年少女彼此间的嬉笑,让沉闷的室内顿时敞开了天花板,暴露於晴空之下……
双手不受控制般地奔驰在小提琴上一分多钟後,我让右手猛然向下一沉,锯出了一道强烈的不和谐音,强行终止这首未完的曲子。
活动室还隐隐回响着最後的噪音,将我与少女之间无言的状态烘托地更为苦涩。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曲调……这节奏感不太像古典乐,应该是改编自其他的曲子吧。这首的原曲叫什麽名字?」
「……《绣球花》。」
我的回答参杂几分叹息。
「《绣球花》?」少女皱起眉头,弯起右手食指抵在下嘴唇:
「……从来没听过这个曲名,摇滚乐?流行歌?民谣?」
我摇摇头,望着小提琴上冰冷的弦:
「这首原曲,原本只是一群普通学生所作的校园民歌而已,听过的人恐怕屈指可数。」搞不好不超过二十个人吧,我猜想。
「《绣球花》……」少女喃喃地覆诵了曲名。
我将小提琴收回箱中,然後松了松琴弓:
「曲名应该也没太深的意涵吧,当时好像都流行『什麽花』的,像《鲁冰花》、《秋天的野菊花》、《野姜花的回忆》之类。」
其实不光是曲名,这首《绣球花》的音型确实也夹带了很多其他歌曲的动机(Motiv),跟大多数校园民歌一样,到底能否称得上是完全自创的作品,或许还有商榷的余地。
不过说起来音乐的基本创作手法就是这几种而已:「反覆」(Wiederhdung)跟「模进」(Sequenz):将原本的一段片句(Phrase),按照音阶的排列重覆一次,或些微调整、改变(veränderte),拉长成数个乐句(Penode)、乐段(Abschnitt),或用固定旋律(Cantusfinmus)将单一声部发展成多部,进行声部模仿(Imitation)、再现於不同的乐段,或者进行变奏……结果到头来,根本还是同一段片句、同样的动机而已。
就好像是把同一张图片扫瞄进电脑里,改变色相、调整大小、翻转扭曲或加入其他特效,本质上还是同一张图而已。在绘画或摄影比赛中,只要构图相似就能被指控为剽窃。如果乐谱也有自我意识的话,为首的乐段或许也会指责後者抄袭,而後者大概也有自知之明:自己仅是前者的拷贝而已。
「不过,这名字很不错。」
少女露出难得一见的温和笑靥:
「绣球花的花语好像是『希望』。」然而她那浑浊的双眼却几无笑意。
「……是喔。」
虽然个性有些古怪,但她果然是女孩子,对花语、星座血型或占卜之类的特别在意……我对那些毫无概念,只知道它全株有毒。
不过一般人没事应该也不会想把绣球花摘来吃就是了。
「……因为还没改编完吗?」少女唐突地问了一句。
「什麽?」我锁上藏有小提琴的资料柜,回首看向少女。
她看似无意义地扭了扭高翘的左脚脚踝,手指也跟着绕了几圈……而我的目光不小心就被她裹着过膝黑长袜的脚踝,以及袜头至黑色百褶裙之间的白皙大腿所吸引住。
「你停下来的理由,是因为还没有把整首民歌改编成小提琴曲吧?在你停止前的前几段,感觉是不同人的续写,音乐的色彩不太一样。」
也许少女现在怪异的肢体动作,是试图回想起《绣球花》的节奏吧。
「……你以前玩过音乐吗?」
我猜想她可能是学过爵士鼓之类需要手脚并用的乐器。
「从来没有。」她断然地否认:「不过既然会留在『古典音乐欣赏社』,多少对音乐也是有一点概念吧?」
……这何止是「有一点概念」?
也许她只是刻意掩饰因特殊理由而培养出的音感也说不定,但她现在一派轻松且高傲的态度使我不由得心中燃起了一把无名火,彷佛这种程度的音感是唾手可得,甚至不需要有实际演奏乐器的经验。
然而这世上确实是有这样得天独厚的人。也许只是比一般人多一些天份,或许只是比一般人多一点时运,最可能的是「有机会」比一般人付出更多、更多、更多的努力──因此可以如此傲然地表示谦虚。
我从活动室内唯一一个木质的五斗柜中取出全套茶具,并用一旁的电热水器烧水,准备照着玫娥学姊教导过的流程泡茶。
「那麽,你怎麽知道是我改编的?」
「我可没这麽说喔。」
啊,确实如此。
刚刚被莫名其妙的负面情绪削弱了判断能力;说到底我为什麽会突然生起气来呢?但越去思考这类问题恐怕只会越陷入死胡同中,增加在少女面前出糗的机率。
「但是──」少女半眯起了双眼:
「我多少猜得出来是你自己改编的。因为如果不是自己写的曲子,很难下意识地就演奏出来吧──音乐班学生姑且不论,像你这种连换弦都会擦出噪音的半调子普通科学生,八成只能演奏自己谱写或改编的曲子吧。」
真是一针见血──我确实是连弦都按不好,不过被当面说成半调子,总觉得不太能接受……
「既然都评论这麽多了,那麽姑且问一下:你说『色彩不太一样』,是指什麽样的感觉?」
「嗯……很难形容。」少女瘪起嘴来,眉头深锁着思考了一段时间:
「极端一点比喻的话,就像是艳阳天突然打起闪电一样吧,但其实没有那麽突兀啦,只是感觉不太搭。」
虽然原本我对这首曲子的联想是「雨过天晴」的感觉,不过骤然打起闪电的比喻相当贴切──因为我确实写不出原曲的氛围。
「不过,我比较喜欢後段。」少女补充道。
「你会把这首曲子改写完吗?」
我没有立刻给出答覆。
电热水壶开始冒出蒸气,慢慢让我的视野蒙胧了起来,在它达到设定温度而自动断电後,我用滚烫的热水冲进了茶壶,看着壶中揉成团状的乌龙茶叶慢慢松展开。等了莫约三分钟,我便把茶汤倒入两个小茶杯中,剩余的茶汤则倒入茶海中,然後打开壶盖,让茶叶通风。
我将其中一个茶杯送到少女面前的桌上:
「应该不会吧。」
「为什麽?」她立刻追问。
我走到靠近电脑桌边、少女斜前方的座位,拉开折叠椅。
「因为原曲消失了。」
茶香取代之前的乐声,弥漫在这个用以堆放各种乐谱与文书资料的「音乐器材准备室〈三〉」。
「这样啊。」
柯佩雅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看来她并不懂得品茗。
「真是可惜。」
茶杯杯底在会议桌上留下一道回响。
瞧她冷淡的态度,这显然不是她有兴趣的话题,不过依照她鲜少说客套话的个性判断,或许她对原曲消失一事是真的感到遗憾吧。
然而,就算原曲存在,使我得以写出接下来的篇章──无论是依照原曲的氛围,或是用自己的想法进行改写,又如何呢?
我依旧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而已。
「话说回来,你今天还来得真早。」
平常总是要到玫娥学姊对茶叶进行第三泡之後才出现……虽说我今天也比较晚来社团。
「是吗?我刚才还特别跑去一年孝班一趟呢。」
「我们班上?为什麽?」
「当然是为了找你啊,并且还是放学钟声一响就去的,谁知道会扑个空,然後就被你们班的人纠缠,一直追问我跟你是什麽关系……」
那是当然的啦。
虽然跟她相处了一个多月所以有点麻痹了,不过这家伙单看外表的话是全校数一数二的美少女──必须强调是单看外表的话。另外,因为一些青春期特有的别扭,即使是国中时所认识的异性朋友,在上了同一所高中後,若不在同一班级的话也不会特地跑到对方的班级找人……因此,可以想见我们班好事者对柯佩雅的造访会有多兴奋。
「什麽关系……不就一句『同社团的社员』就可以打发了?」
「但你们班的人不满意啊,」
重新添了一杯茶的少女将杯缘轻贴在唇边,故作妖艳的模样舔了舔舌头:
「於是我只好说你是我的『奴隶』。」
「果然会变成这样啊──!!」
从开启话题以来一直有不祥的预感!
「这样不是会被纠缠地更严重吗!?」特别是我们班那几个长舌公、大嘴婆绝对不会善罢干休。
「其实也还好,话一说完他们就愣在当场,所以我很轻松就脱困了。」
你是脱困了,但相对而言,明天我要怎麽面对班上那些人啊──
「你为什麽要怎麽做!?不要理他们不就好了吗?干嘛说什麽『奴隶』的事情!?」
「嗯?因为很有趣啊。」
少女偏了偏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有趣你个头啦──!!」恶魔!这女人是不折不扣的恶魔!「并且这样不光是我,连你都会受到异样的眼光看待吧?」
「我无所谓。」
「诶?」室内的气氛瞬间转调。
「无论是被异样的眼光看待,还是用正常的眼光;不管是被鄙视,还是被崇拜,我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茶杯仍飘着袅袅的热烟,却感觉从少女周边的温度骤降了好几度。
「说起来,你是跑去哪里了?为什麽一放学就不见人影,连你们班上的人都不知道?」
少女像是刻意打破这阵沉默似地,将话题转回。
「喔,昨天玫娥学姊不是叫我把文稿交给社长吗,所以我只是绕去体育馆找社长而已。」
此外,我跟班上同学也没什麽交情,别说放学後他们会不晓得我上哪去,就算我翘一天课也没有人知道我的下落吧……我猜。不过多亏眼前这只恶魔,明天起我与班上同学间微妙的距离感肯定会被破坏殆尽……
「……有这件事吗?」少女皱起了眉头。你还真的对自己有兴趣以外的事物都漠不关心啊。
「总之,我在体育馆找到了社长。不过真没想到社长居然是跑去帮戏剧班的忙,还成为了音乐总监,怪不得都不来参加社团活动……是说,戏剧班如果需要人手,为什麽不找音乐班的人呢?」我一边烧开热水,对茶叶进行第二泡,一边顺口向少女问道。
也不能算是我们学校的特色,不过我们学校除了着重於升学考试的普通科之外,还有设有「才艺科」,分别是体育班、音乐班、美术班、戏剧班及舞蹈班这五个班级,由於教学内容不同,校舍也与普通科分开,并且不能参与社团活动,所以普通科与才艺科两边的学生几乎没有互动,虽然在同一所学校,但彼此相当陌生;因此照常理来说,戏剧班若要准备公演,不太可能会找上普通科的采华社长,而且就算社长对音乐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应该还是比不上音乐班的学生。
「谁知道呢?也许是戏剧班学生跟采华社长有交情,又或许是戏剧班跟音乐班之间有龉龃……才艺科班级之间闹不合也不是什麽秘密。」
这倒是。毕竟校园的场地有限,常常听闻才艺班之间为了练习空间而起争执;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恐怕是因为到了高三升学考试时,究竟哪个班级的学生能够争取到推荐名额保送到艺术大学,听说每一年各个才艺科导师都会吵地面红耳赤,而《ㄅㄧㄤˋ月刊》也最喜欢以此为话题,用一些游走在校规边缘的手段揭露黑幕。
顺带一提,由於军乐社基本上是由音乐班学生组成,因此戏剧班倘若并不想跟音乐班合作,自然也不会考虑找军乐社帮忙。
「那麽,你又是为什麽跑去我们班找我?」
「啊,对了对了,差点忘了。」
少女转过身,从自己的书包取出几个文件夹:
「今天我利用午休时间,把这些东西找出来了。」
顺带一提,现在社团活动室的钥匙共有三把:原本应由交给副社长的其中一把,因为本学年副社长一职从缺,加上我有私人贵重物品(小提琴)放在活动室,因此辗转交到我手中;应该由采华社长持有的那一把,因为社长鲜少出现,所以原本由玫娥学姊保管,但最後学姊同样以「不常出席」的理由把钥匙给了柯佩雅,这也是为什麽她可以在午休时间自由进出活动室,以及造成那起更衣意外发生的远因──我一直以为钥匙在学姊手上。
最後一把放在学务处,有需要进入「音乐器材准备室〈三〉」的学生,在获得老师的许可下均能登记借出;不过绝大部分音乐课器材都放在准备室〈一〉跟〈二〉,所以事实上几乎只有社员才会进出准备室〈三〉。
「……你还真的把【Page3】翻出来了?」
从文件夹中取出的,便是一张规格跟昨天所见一样、但表面满是摺痕的乐谱纸。
「嗯,我自己也感到蛮意外的,算是很幸运吧,它就夹在这本档案簿後面。」
说罢,少女将一本有着深蓝色厚纸版外壳的档案簿呈现在我面前。
「……去年的社团会议记录簿?」我看着封面上提写的标题,喃喃问道。
「如此一来就可以推断这些乐谱纸很可能是上一届留下来的吧?」
「嗯……是可以这样推断没错……」我从少女手中接过昨天那三张乐谱纸,稍微留意了一下上头的笔迹与纸质,与新找出的【Page3】相比较,确实是一模一样。
倒也不是质疑她昨天特地伪造出一张【Page3】来诓骗我──毕竟那样的行为对解开「C」的谜题没有任何帮助,更没有意义。然而,短短一天之内能够在这麽多文书资料中找出【Page3】,并且还是在两处截然不同的地方发现,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啊,原本我只是想找几本会议记录簿来看,想说也许会有以前的学长姊提到类似的事,没想到就在去年的这本发现这张【Page3】,它刚好被压在资料柜的角落。」
少女用着锐利的目光刺向我:
「我觉得,这一定是某种启示。」
「启示?」
「或是冥冥之中刻意安排我们要解开这个『C』的谜题,也许留下这些乐谱纸的学姊是已经自杀身亡也说不定,然後她的亡魂一直徘徊在活动室里,等着有人揭开谜团……」
少女越说越起劲,还刻意把瞳孔撑大。
「别闹了,怎麽可能有这种事。」我则是乾笑几声,故作镇定……
──说真的,我对怪力乱神之类的话题超没抵抗力,不要吓我!
特别是用你那双没有光彩的眼睛!
我为了回避眼前恐怖(?)的景象,随手翻开会议记录簿,却瞥到几条耐人寻味的讯息……但少女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只是像发现了新的玩具一样,继续针对我的弱点进攻:
「这种故事不是很常见吗?特别是什麽『无人的音乐教室里传出钢琴声』、『实验教室里的人体模型会在午夜徘徊』之类的,专科大楼又刚好处於学校最阴的地方……啊,说起来,资料柜上不是放了一个十字架吗?也许是社团出了什麽事之後,用来辟邪的也说不定喔……嘻嘻。」
「你好像挺兴奋?……」
我试图将回响在耳边的《死与少女》旋律──特别是开头的那一段赶出脑外。
「因为看着你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拼命翻阅记录簿的表情……」
少女用纤细的两只手指按了按下唇:
「真是超有趣的!」
这女人真的是心理变态!虐待狂!明明长得一副娇小可人的模样,为什麽现在我跟她的立场好像是正相反!这种情况不是应该由男生讲鬼故事逗女孩子吗?
虽说我个人是没兴趣欺负别人,不过也不想被外表像小孩子一样的女生玩弄!
「先不管那些怪谈──」「哎呀?想转移话题?」
我无视於少女的冷嘲热讽,强行接续话尾:
「你对社长有什麽看法?」
「采华社长?还真是唐突的问题呢……唔……才见过几次面而已,能有什麽看法?只觉得她很大胆吧。」
「大胆?」
「是啊,毕竟包括『流音社』及『热音社』在内,校内三个音乐社团都遭逢欠缺社员的危机,社长居然还敢把非自愿加入古音社的新生赶走,只能说她很大胆吧。」
少女停顿了一会儿,思考几秒後继续说到:
「另外她的言行举止好像怪怪的,除了很难跟她进行对话之外,上次来活动室时还把鞋子脱在室外,她以为这里是日本吗?」
日本的学校应该也不会让学生只穿着袜子进教室吧。虽然这层楼因为设计给音乐教室及音乐器材准备室使用,室内均铺上较能吸音的木质地板,好像直接穿袜子,甚至打赤脚进入室内也没什麽不妥……是说曾发生过这种事吗?我根本没察觉到……应该讲谁没事会一直盯着高中女生的脚看!
虽然我刚才的确就特别注意柯佩雅扭着脚踝打节拍──不过那是特殊情况;我没有意图、也没有理由关注着她的身体……对吧?
「那麽,社长跟玫娥学姊之间的关系如何?你跟学姊的感情还不错,不是吗?」
「也还好啦……只是偶尔迟来社团时会先传简讯跟学姊讲一声。嗯~~我不知道学姊跟社长的关系如何,不过学姊不是常常夸赞社长吗?上个月『音乐向导』的文章不就是社长执笔的,学姊拿着月刊一副以自家女儿为荣似的表情,你应该也有看到吧。」
「嗯……确实是如此。」
「怎麽了?为什麽突然关心起社长的事?莫非这次要对社长下手?」少女挑起眉看了我一眼。
「才不是!为什麽我在你心中的形象这麽差?算了,不用回答,我自己知道。」我一边自我吐嘈,一边把记录簿阖上。
看来她并没有翻阅过这本记录簿。
根据刚才的对谈,我深思熟虑之後,决定暂时别把社长讲的那句话提出来跟柯佩雅讨论,以免节外生枝……如果不小心引起她的兴趣就麻烦了。
「只是突然觉得入社一个多月,对社长还是相当陌生罢了。」
「……你这种说法,好像我跟你很熟似的。」少女半眯着眼睛瞪向我。
「这只是相对而言啦,相对而言。」我摆了摆手,无奈地解释道。
真要说起来,柯佩雅才是我在这所学校碰到的最大也最头痛的谜团。
「避免你认为我对社长有非份之想,所以换个话题吧;嗯……姑且不管谜题跟这些乐谱纸上的文字,你认为『C』是什麽?」
「嗯……一般最直接的联想就是『C大调』了吧,」
少女用手指压了压下唇:
「音乐上单独一个『C』不会有什麽意义,通常是其他名词的缩写,像主旋律声部(canto)、女低音(contralto),不过如果是自己随便取一个以C为开头的名词简化为C的话,旁边那排《Grove》或《MGG》随便都有一整本的单字吧……卡农(Canon)、遣兴曲(Cassation)、室内乐(Chambermusic)等等。」
确实如此:如果是後者──以C为开头的名词简化为C的话,根本没完没了。更何况还无法保证那个「C」跟音乐一定有关。
「……你明知道如此,还是要找出『C』的含义?」
「对。」
「为什麽要对这几张不知道是否为恶作剧的乐谱纸那麽执着?」
「因为很有趣。」
少女用着轻松的语气给了一贯的答案,彷佛是事先就预料我的提问。但从她的眼神看不出任何「有趣」的表情。
「而且,」她把茶海中最後一滴已经失去温度的茶汤倒进自己的杯中:
「你应该也觉得有趣。」
彷佛做为话题的终止,少女轻啜起乌龙茶,不再多说一句话,活动室中只回荡着茶水通过双唇、喉间的轻微声响。
我瞥了一眼那几张写满负面文字的纸张,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只感到莫名的焦躁。
「我再去泡茶。」
「啊,不用了,我要回去了。」
「……又没说是要替你泡的。」你还真的把我当奴隶差遣啊?「不过,现在时间还很早,不是吗?而且玫娥学姊也还没来……」
「下周高三有模拟考,学姊最近应该都不会来社团吧。」
「是喔。」这点我到是完全没注意,毕竟相差两个年级,而且才刚考完基测,总觉得距离大学学测还非常遥远,便不会特别留心高三模拟考的事情。
「虽说现在大学随便考都有,不过教材跟考试方式每年都一直在乱改,如果今天没考上理想学校,谁知道明年重考时会不会变卦……总之,你也别老是打扰学姊读书。」
「我才没有打扰她,明明是她自己拿了一堆讲义来这里说要复习功课,却总是定不下心来,没几分钟就想找我聊天。」
昨天就是这样,数学试题写没几页後就开始跟我抱怨成果发表会的事。而她的试题本也一直丢在位子上,目前正压在柯佩雅翻出的那一堆月刊底下……还想说学姊今天中午或放学後会来活动室取回试题本,但显然她根本不在意。
顺带一提,因为高三学生似乎从午休开始,就会陆续拿着自己的书包到图书馆占位子,因此玫娥学姊通常都是两手空空地跑来社团;不过按照她给人的印象,就算她说自己上学从来不带书包,我也毫不起疑。
「总之,资料都已经交到你手上了,我并不想跟你孤男寡女地待在这里太久。」
少女站起身来,拉了拉微皱的裙摆:
「时间越晚,在专科大楼活动的学生会越少,谁晓得你这个变态会对我做出什麽事。」
「什麽事也不会做啦!」
而且我该不该好心提醒她:放学後在专科大楼活动的社团,只有我们古音社跟借用实验教室的生命科学研究社吗?生科社目前也是陷入社员不足的危机中,现在大楼内的学生总加起来搞不好不超过十人。
「……明明跟校内数一数二的美少女共处一室,居然什麽事也不会做?你还算是个男人吗?──莫非你是!?」
「才不是!不管你没说出口的想像是什麽,但绝对不是!不要用那麽怜悯的表情看着我!是说你到底要我怎麽样!?」
居然自称为美少女……这家伙还真有自信。虽然确实难以否认。
「嗯~~我要你把这些月刊收进资料柜中,还有那几张纸就交给你了,反正我有复印一份,明天你有想到任何有关『C』的线索再讨论吧,再见。」
「喂……」
一口气说完自己想讲的话,少女就消失在活动室门外。
因为走廊上空无一人,并且她也是穿着学校规定的玛丽珍鞋,她的脚步声异常清晰──相当迟缓,听起来有如自由广场上的卫兵行进一样,一个脚步声响起後,迟迟听不到另一步落下……该说是她走路的方式与众不同吗?但我的好奇心也没强烈到要冲出门外一探究竟。
步伐声越离越远,终於伴随楼梯间的回音消失了。
我将茶叶进行第四泡──一般茶叶在经过第三泡之後,便不会再冲泡,不过此时我并不是为了品茗,只是想喝点有味道的热开水,於是并不在乎茶汤变质。重新翻开了会议记录簿,那段刚才夹入充当为书签的【Page3】之篇章:
〈十月二十三日会议纪录。
主题:社员退社审议案。
会议主席:苏玫娥F.。被议社员:巫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