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欣不禁失笑。
花无寒不太明白周子欣相约她在机场见面的动机,但也没有怀疑,彷佛那麽一场痛哭便让这两个不相熟的人之间的芥蒂一扫光。她打车到了机场,在人潮中找着那个拉着行李箱的银行家,并没发现那人正在上层看着她。
当年的董衍曼也有着这麽一张傻楞的脸,但却爱端出一张冷脸孔来面对别人;同样,她们在楚湮面前却怎也冷不下来。那浓浓的爱意只向着一个人,一直以来的冷漠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热都留给那麽一个人。
只是,花无寒比董衍曼更蒙懂。
周子欣苦笑,摇了摇头,把手里的酒喝光,便拉着行李箱下楼,往那个已经有点狼狈的女人走去。二话不说,她抓着花无寒的手腕,把人拉到一个偏僻的角落。虽然是个不在过客视线里的角落,却有着广阔的视野,能把飞机的起落尽收眼底。
她从手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在其上刷了刷,打开了图片集里的某张照片,便送到花无寒的手里。只一瞥,花无寒便掩着咀哭起来,心痛的感觉一涌而上,身体撑不来地弯了下去。
那是一张八人合照,背景是楚湮的家,坐在轮椅上的楚湮置中,被七个各有魅力的女人包围。各人都笑容满面,摆着不同的姿势在装帅,似乎是一次很尽兴的聚会。只是,被周子欣紧拥着肩膀的楚湮纵是挂上笑容还是不掩瘦弱;多看几眼便察觉出来她瘦了整整一圈,露出的手腕皮包骨般,一敲便要断掉似的。
她心爱的女人怎麽瘦成这样?像是风大一点便会把她给吹散一般!
她的心好痛,痛得像是要被撕扯开来般。她抓紧了手机,视线无法移离;可愈是看,心愈是痛;愈是痛,愈舍不得让那人离开自己的视线。
周子欣把手机抢了回去,刷了刷,打开了一段短片,又把那塞回花无寒的手里。
镜头在楚湮的右边,把她瘦得陷了进去的面颊大特写拍了下来。苏晓兴奋地把蛋糕送到楚湮的面前,笑得灿烂地跟她说生日快乐,然後拉长脖子在她的另一边面颊献上一吻。女人们便起哄,逐一给她献吻,然後催促她许愿。她闭上双眼,黑黑的眼窝在镜头下清晰可见,诚心地许了个愿,然後张开眼,吹蜡烛。蜡烛却怎麽吹也不灭,女人们便一起凑上前去与她一起把烛火吹熄。周子欣把她紧拥在怀,又是深深的一吻落在她的额角。
「谢...谢...你们。我...很...开心。」她说,气若游丝,像是说那麽一句便窒息了般。
其时,花无寒已跪倒在地,泪水把掩着咀巴的手沾湿。她拿着手机,无法相信自己刚才所见的;那个曾被她紧拥在怀里的女人,现在成了弱不禁风的病人,看上去与死期临近的长期病患无甚分别。
「花无寒。」周子欣冷冷地说,把手机拿了回去,站着俯视那个只懂哭的女人,「你问我她过得可好。你现在知道了?」
「为什麽?为什麽会这样?」
「都是因为你。」她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远处在赶着出境的旅人,才又把视线放回花无寒上,「你可好,专注事业就什麽都可以不管。就算是衍曼,也曾挣扎过要回湮湮的身边。你呢?倒是一句问候也没有。我真的没见过比你更无情的人。」
「我...我...」
「你现在哭成这样,让谁看?你究竟有多喜欢湮湮,还不明显吗?」
「如果我可以回头,我...我不会走...」
「说得倒是动听;不过都是废话。」周子欣冷笑,以不屑的口吻续说,「回头?谁都知道不能回头了!说这些干嘛呢?」
「我...我...」花无寒像被点醒了般,突然回魂,站了起来,「我要找湮湮。我现在就要找她!」
欲转身奔去,人却被周子欣拉着。花无寒转过身来想要咆吼,让她放开手,让她现在就飞回去,却被周子欣严肃中带无奈的脸容拉住。
「你还没跑到能停的地方。」她的眼睛里渗着一丝温婉的亲切,一刻让花无寒觉得她换了一个灵魂,「花无寒。如果你的心里还有湮湮,如果你还愿意爱护她...」周子欣顿着,牢牢看着花无寒的眼睛,直到看到那股逼切,才幽幽地说,「我会帮你。」
没多久,周子欣便坐上回去的班机。临行前,她把一个社交网站的地址和密码给了花无寒。
那是周子欣在互联网上的日志,只建立了数个月,写了不过数篇,通通都是关於楚湮的。
最早的一篇日志里说的是她从医院里把楚湮接到自己的家里短住,为她特别准备了一个舒适的房间。她没有提及楚湮住院的原因,只道伊人的身体衰弱了不少,让她不禁逃进洗手间里落泪,咒骂了那个始作俑者千千万万遍。
接着的日志则倾向於正面,说的都是她与楚湮以及其他跳舞时便认识的朋友相聚,还贴上了数张照片。最後的一篇日志便是讲述楚湮生日当天一众好友到她家里吃火锅的事,贴的正是在她手机上的那张照片。
那是周子欣给花无寒开的一扇窗,让她偷窥楚湮的生活。这是一次豪赌。她对花无寒委实不了解,没有把握她会在某天回头,还是决绝地离开。但她还是拼了,拼了楚湮的性命,也拼了自己的将来;若花无寒也不是那个人,她会永远守护在楚湮的身边。
哭乾了眼泪後,花无寒想明白了自己所想。
星期一的早上,她给沈仲乔打了个电话,请教他关於时间管理的问题。沈仲乔顿了一顿,只简单地交代了一句,「牢记对自己重要的,便知底线。」她思考了一会儿,便为自己写了一个时间表,把工作项目作统一编排,放进每个工作天的九个小时里。学着沈仲乔,她把剩下的时间都留给自己,不让工作侵占一分半秒。
下班以後,她会在家里下厨,从最基本的煎蛋开始练习,进而挑战不同的菜色。待她觉得自己已掌握了好些煮食技巧,她便开始报读厨艺班,学习烹调自己挑选的繁复菜色。
晚饭过後,她会到健身房锻练,也请了私人教练,向着定下了的目标前进,每每要把自己的身体虚耗一番才休息。
睡前,她会针对她列出的题材或议题在网上作资料搜集,然後定出跟进的计划。
周末和假期,她便会实践那些定下了的计划,实地考察也好,付诸行动也好,务求把想要学到的好好记住。
这样的生活很有规律,听起来有点单调乏味和死板,但对花无寒来说却最为充实的。她为自己定下了很多目标,有些伸手可及,有些要下苦功才达到,有些既遥远亦抽象;但在这样的生活里一步一步向目标进发,她觉得一切都很明确,很实在,唾手可得。
星期天的夜晚,夜阑人静的时候,她会泡一壶花茶,喝着,安静地看那日志。
从那天开始,周子欣每个星期天都会撰写一篇日志,述说楚湮的近况,偶尔会贴照片和短片,也会提及她的健康数据和复健进程。花无寒会细心阅读,把照片和短片看了又看,也会把一些重要的数据记下。
日子不是完美,但她不曾如此积极过。
「花总。」团队里有小鲜肉之称的新晋工程师笑容和煦地跑来,脸上泛着红,喘着气,道,「咱们和营运部已经约好了,今天晚上一起吃个饭,然後到KTV唱个痛快!您也来吧?」
「我跟王总说好了。你们尽情玩。账单归我。」
「花总是要去上课吗?下课再来一块儿玩啊!」
她只笑笑,挥手说了一声拜,便坐上车子扬长而去。
乐园落成後纵是得到很高的评价,开幕时引起了整个国家的关注,但毕竟城市文化不同,设施消耗的速度比预期快很多,启用不久便需要作出不少重大修葺。本来这是属於营运部的事,但碍於团队经验不足,创作工程部必须领军处理,致令花无寒的团队忽然工作量大增,甚至比乐园兴建初期还要忙碌。花无寒自己亦必须留守,下更重的命令,以求在维持她的生活习惯之余也能达到乐园的指标。
这一待,便又是半年的光景。以梦想飞行为主题的酒店已启用,她与楚湮分开已有三年。
回到家,她煮了一点轻食,吃了,便花了点时间执拾物品。能卖的都卖了,能送人的都送了,剩下的都是基本的东西,带不走,也不打算带走。她泡了一壶宁神茶,看着简朴的这个房子,等着。
「一切都要慢慢来,不能操之过急。」
言下之意,周子欣要求花无寒等待她的指示,在那之前不能擅自见楚湮。
花无寒明白周子欣提出这样的要求必然有她的原因,可她实在是急不及待地想要见楚湮,无法压抑对她的思念,只有实在地看着她才能慰解。
「还会在乐园工作吗?」
「自然。」花无寒有点疑惑,觉得自己好像应该知道一些事,却又未知,「怎麽了?」
「流言蜚语,你打算怎麽处理?」
「什麽流言蜚语?说是我升迁得太快都已经是旧闻;乐园也没那麽快会把我擢升为总监。」
「看来你在乐园内要不是自行与世隔绝,便是有人让你与世隔绝。」
「我不明白你说什麽。」
「湮湮是不甘被诬陷受辱才离开乐园的。你和她的恋情被说成是她攀权附势,看中你乃创意工程部明日之星,又是花氏家族发迹後的富三代。」
流言中把楚湮妖魔化的措辞不堪入耳,极尽诋毁之能事,将一个如楚湮般脱俗的女子说成是妖姬,几乎能代替妲己之名的红颜祸水。
花无寒听罢心里寒如飞雪。楚湮在她身在总部时离开乐园,但关於她的消息并没有传到其耳中,流言蜚语亦彷佛不存在;即便是她回到乐园後,还没调任新乐园时,她身边亦不曾传过这样的流言。她非草木,亦不冷漠至不与人相处;但在人群中竟然没听着这般流言,自是有人故意把这一切都挡了下来,不让她得知。
「她本来打算趁这没工作的空档到国外探望父母,因此才发现她的母亲已身故。父亲和哥哥都没有告诉她的意思;别说没能见到母亲的最後一面,她是连母亲的坟在哪里都不被告之。」
周子欣顿了顿,似是在等待花无寒的回应。可她无法回应。她不知道能说什麽。家庭於她来说是责任多於一切,她并不是个特别爱家的人;父母早逝,亦让她无法理解或体会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爱,更别说生离死别。但她知道,楚湮很重视家庭;这对她来说绝对是个沉重的打击。
「所以,那晚,湮湮吞了一整瓶的安眠药...」
不同於花无寒,在两人分手後,出於关心周子欣经常到访楚湮的家探望。私底下她拿了她家的钥匙打了一把,偷偷在她上班时替她做点什麽不被发现的家务,添置日用品,又或是布置一下家居。也因着这点恶趣味,才让她及时将人送医,救活了。
自杀未遂,楚湮的抑郁症复发,在医院接受观察和休养。周子欣风雨不改地前往探望,却总被楚湮拒诸门外,让她痛苦不已,情绪起伏甚大。朋友们慰问之下明白过来,纷纷到医院探望;或许不堪其扰,也或许有意再度寻死,楚湮对到访的朋友们采取无视的态度。周子欣再无法忍受,情绪失控,在病房内痛骂楚湮,两人相互痛哭起来,互相斥骂,吓得朋友们急急把她们分隔开来。
楚湮对周子欣翌日的再度出现很是惊讶和愧疚。或许就是这麽毫无顾忌地把心里话骂了出来,她没有把周子欣赶走,等同接受了她的关心;而周子欣也把握这个机会去开解和鼓励楚湮,陪伴她走出阴霾。
舞台上的意外让她失去追梦的能力,一切确实的重新再来,她在董衍曼的支持下坐到了轮椅上。
母亲的离世和与家人的完全脱离让她心痛如绞,感觉孤身一人,她在周子欣的鼓励下重新振作。
两段艰难的日子,花无寒都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