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桢轩对待安妮塔的态度,千依百顺。
说要算帐,所以礼拜天晚上她打了电话给齐桢轩,邀他一起吃晚餐。这样他们能够聚在一起,她能看看他。
『晚餐?我刚吃过呢,你还没吃吗?』
手机另一端传来温润的声音听了让人很舒服。躺在床上的安妮塔为了不让自己因为这道声音更加放松懒散而翻身坐起,随手抄过枕头抱在怀中,「你吃过了啊……不然一起喝点什麽?」
『好啊。要不要带晚餐给你?』
「不用这麽麻烦啦,你慢慢来,我自己到外面吃一吃就好。你要来的话,我们就一样约派出所门口碰面喔?」
『好,我尽快过去。』
通话结束。安妮塔盯着手机看了几秒,然後把它放到一边去。她知道他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到。
她住在派出所附近,齐桢轩则不是,他住的地方和派出所距离四十多分钟不长不短的车程,今天还是他休假的日子,但他仍愿意过来一趟。
他对她千依百顺。
这不是安妮塔第一次这样邀约齐桢轩,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答应,从来没有用任何理由拒绝过,像是没有脾气一样。
噢不对,他曾拒绝过一次,发生在他们认识的第二年、在一起的第六个月、他开始会在她家留宿的第三个月的某天晚上。
她洗好澡、吹完头发之後,一语不发地靠近床铺。已经洗好的他背靠着枕头正低头看书,她爬到床铺上往他挨近,他从文字里抬起头看着她,脸上挂着永远都在的温和浅笑问:「要休息了吗?」一边说一边把书本阖起,准备放到枕头边。
她冷不妨跨到他身上。
啪沙。失手,书本掉到地上。他吃惊地睁大双眼,脸庞流露出错愕,声音却依然平稳:「你在干嘛?」
「我在干嘛?」她把脸靠近他的,吐息轻柔地拂在他脸上,带着洗漱过後清凉的味道。她用双手捧住他的脸,直直望进他笼罩着薄雾的黑色双眸之中,声音很轻很缱绻:「我们是男女朋友啊。」
「喔。」他发出的声音像是叹息,他把她的手从脸上拿下来,握着她的手,温柔到可以说是慈爱的笑容一点都没变,「别这样,好女孩。」
好女孩。她就是从那个刹那开始讨厌这三个字的。
他的语气和神情并没有流露出一点轻蔑或是嘲讽,可是没来由的,她就是讨厌。
所以她也笑了,从他身上移开、躺下,望着他的半侧脸说:「跟你开开玩笑而已。晚安。」她闭上眼睛,把尴尬好好地藏起来。
没多久後灯光暗下来,过了好一阵子,在被窝里她的意识也沉进深深的、什麽都没有的梦乡中。
只有那一次他拒绝过她。
他们的关系始终稳定,偶有小争吵──其实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与拌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他们是相安无事的一对,相濡以沫……
不动声色地在这片江湖里生存着。
从记忆中回过神,安妮塔起身走进浴室里梳洗一番,出来後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望着满眼的衣物。她伸手随意地拉出一件看看。今晚不想穿拼接,换一件。黑白条纹,怎麽今天看起来特别像斑马线?算了。粉色长版上衣……为什麽会有这件衣服啊?
最後她挑了一件薄的素色长袖T恤和深蓝色牛仔裤,换过衣服只带了钱包、手机和钥匙,她轻装出门。
随意地解决晚饭後,她往派出所前进。她站在派出所围墙外的路灯底下等候。围墙里传来摩托车的声音,有个警员骑了出来,看到她的时候特意停下,跟她打了招呼。
「嗳?嫂子,今天跟所长有约啊?」
「对啊。你要去干嘛?」
「帮民众处理事情啦。那我先走喽。」
「小心喔。」
她看着警员骑车消失在路口的拐角。嫂子,多理所当然的称呼和口气。他们的关系不如外人想得那麽亲密。她抬起头眯着眼睛看惨白的路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感觉过了十分钟之後,齐桢轩出现在远处,看见她後迈开脚步跑来。他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裤,中规中矩的打扮很符合他斯文的形象。
「你的车呢?」
「停在那边。」他转身指向他走来的方向,「不是来工作,停派出所里总觉得奇怪。」
弯起嘴角,她调笑了一下,「好有规矩呢。」
「好啦。」他的声音也很轻松,「要喝什……」
一串高跟鞋「喀喀喀」敲击地面的清脆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有人朝他们走来,他们很有默契地同时看过去。
齐桢轩首先把来人认了出来,「白小姐。」他对她彬彬有礼地笑了一下。前阵子他们所才受理了发生在她家的窃案,所以他认得她。
白秋瑜匆匆地「嗨」了一声,然後神色严肃地说:「出了点事。你现在有空吗?」
「怎麽了吗?」
「小沐在他家晕倒了。」
「晕倒?」齐桢轩跟着她往小七期走,安妮塔也跟了过去。「为什麽?」
走在前面的白秋瑜带着他们掠过警卫室进到交谊厅里,走到电梯前。电梯还要一阵子才会下来,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往楼梯的方向小跑过去。扶着扶手往上,尽管穿着高跟鞋也不影响她的行动,「我不清楚……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家的门开着,他就算再粗心也不会这麽不小心吧?所以我就进到他家里看是怎麽回事,就发现他倒在他房间里,好像在发烧。」
说着说着就来到了小七期的二零一号室前。他们进到屋内,屋里的地板上堆着好几叠没有收拾好的书,安妮塔惊讶地挑起眉,除了很少去的书店或图书馆,她没看过这麽多的书。
他们没有在客厅多做停留,直接进到了沐雅汜的卧房里。清瘦的男人趴着椅面坐在地上,不省人事。
齐桢轩靠近他蹲下身,伸手搭在他的肩上摇了摇,「作家先生?雅汜?」
没有反应。
「先把他放到床上吧?」安妮塔提议。
齐桢轩「嗯」了一声,把瘫在地上的人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他在床沿坐下继续叫唤:「听得见我说话吗,雅汜?」他的声音充满耐心和温柔。
躺在床上的人蹙了蹙眉,无意识地发出细弱的呻吟。
齐桢轩说:「我现在带你去医院喔?」
「……不要……」
听见这个好像很讨厌医院的任性回答,齐桢轩无声地勾起嘴角。
「他这样、没问题吗?」白秋瑜不安地问。
齐桢轩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当然无法准确地测量出正确的温度,只是习惯性伸出手而已。安妮塔见状便走到书桌边,想找找看有没有体温计。拉开桌子的抽屉,本来只是想碰运气而已,没想到里面还真的有。
「帮他量量体温吧。」她把东西递给齐桢轩。
「啊、太好了。」
彷佛很漫长的两分钟过去後,体温计小小的萤幕上显示的温度接近三十八度,是低烧。齐桢轩把开关按掉,抬起头对白秋瑜说:「这里交给我就好。半小时後我会再帮他量一次体温,如果高起来,我会带他去看医生。」
「那就麻烦你了。我先回去喽。」
白秋瑜离开了,房里除了躺在床上的屋主,只剩他们两人。
「看来今晚是没办法一起了。」齐桢轩开口,「你要不要先回去?」
安妮塔耸了下肩膀,在椅子上坐下,「没办法就算了,我留下来陪你。话说明明不是工作时间,你还这样,真是个好人呢。」
齐桢轩闷笑了一声,「别这样挖苦我。」
笑了笑,安妮塔转移话题:「要不要煮个粥还什麽的?这样他醒来後就有东西可以吃了。」
「想得真周到。我去看看有什麽可以料理。」
齐桢轩离开房间,她也进到浴室里弄了一盆冷水和一条毛巾回到房间里。齐桢轩很快返回,无奈地说:「这里没吃的。」冰箱和橱柜里没什麽食材,看来沐雅汜不曾开火,大概是因为不谙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缘故。
「连一点东西都没有啊?」
「没有。」
「那我回家拿米过来。你先照顾他一下。」安妮塔把湿冷的毛巾拧乾摺好放到沐雅汜的额头上,接着起身往外走去。齐桢轩接替她在椅子上坐下。
她回来後看见齐桢轩正在把毛巾放进水盆里,动作很轻,就连拧毛巾的时候水滴坠落的声音几乎都听不见。她安静地靠近,低声说道:「我回来了。我去煮粥喔。」
把柔软的毛巾放到沐雅汜的额头上,齐桢轩好玩似地拨弄了一下床上的人的浏海,然後替他拉好被子。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来就好,你坐。」他拿走她带来的米,走了出去。
她好奇地望着被窝里的学生似的男人。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机会踏进小七期里,更没有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小七期是周边邻居公认的有钱人住的地方。她对有钱人有一种想像,那种想像不是很具体,纵使在开咖啡厅以前接触过几个有钱的客人,她也无法很明确地勾勒出有钱人的「样貌」。
她曾服务过粗鄙直率的有钱人、高傲自大的有钱人和浪漫莫名的有钱人。客人百百种,有钱人也是。
而眼前这个病人……她想他是那种好人家无忧无虑的少爷。
在她照顾沐雅汜的期间,煮好粥的齐桢轩进来帮他量了体温,数字没有上升,於是他又出去了,不知道在忙什麽。
时间悄悄从礼拜天变成了礼拜一。凌晨接近两点的时候,沐雅汜清醒过来。
「你醒了吗?」安妮塔看着还有些迷糊的人,把他额头上的毛巾拿下来放进水盆里,又自然地朝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脸还真小,看起来好幼齿,像高中生。」她笑了笑,又问:「你真的成年了吗?」
沐雅汜吓到了,「你、你是……」
「哇噢,不要这麽紧张。」安妮塔脸上的笑容扩大。刚醒过来的沐雅汜声音软软的,,有点紧张,像挥舞着小爪子的幼猫,没有一点攻击性又可爱。
既然他醒了,得要告诉齐桢轩才行。她走出房间找人,齐桢轩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客厅的地板变得很空,本来堆在地上的书全都被放到茶几上了。
「你还帮人家整理家里啊?」
齐桢轩的视线还黏在书本上,闻言笑了一下耸了耸肩膀,「顺便嘛。」他阖上书抬起头问:「怎麽了?」
「人醒啦。」
把手里的书放回茶几上的书山之上,齐桢轩先进到厨房里倒了杯热水,然後跟着她的脚步走往卧房。
「你没吓人家吧?」想起她喜欢逗人的「习惯」,他问。他也被戏弄过好几次。
「没。小可爱好纯情,原来真的有这种人存在。」
……这听起来不是逗了吗。
进到房间内後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摸了摸沐雅汜的额头,柔声问道:「感觉怎麽样?」
「还、还好。」
「那就好。」齐桢轩把沐雅汜的手拉了过来,把装着热水的马克杯放到他手里,「趁热喝吧。我想你没吃晚餐,你要吃东西吗?」
沐雅汜很小心地点了下头。齐桢轩转头对安妮塔说:「帮我去厨房把粥拿来。」
应了一声,安妮塔又走了出去。
粥就放在厨房的流理台上,她摸了摸碗,温度有些烫。她去叫齐桢轩进去的时候虽然他人不在厨房里,但看来还是时刻注意着保温这回事。
他总是这样细心。
捧着暖呼呼的粥进到房间里,齐桢轩拿了过来又递给沐雅汜,接着对她说:「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哼。」安妮塔把两手环起,故意用有些埋怨的口气说:「你也知道现在凌晨了,你要不要送我回家啊?」
听见她这样说,沐雅汜慌忙地把放在桌上的手机拿过去。看了看时间,他很抱歉地说:「麻烦你……你们了,你们先回去吧。」
齐桢轩问:「你确定吗?」
「嗯。」
齐桢轩看起来还是不太放心,「但是……」
「Honey,人家都这麽说了,走吧。」这麽照顾别人,倒是不会照顾自己。安妮塔一边想一边这麽说。都这个时候了,她记得他今天早早就要上班,供他睡眠的时间仅剩四个小时,还不好好把握,真是……她无奈地转过身。
背後传来齐桢轩的声音,他还在对沐雅汜说话。
「好吧。吃完就休息,早上我再来看你。我们走罗,晚安。」
「啊、晚安……」
齐桢轩跟上她。他们穿过客厅,推开二零一号室的门,搭乘电梯下楼,离开了小七期。她住的地方离小七期和派出所大约三个街区,在附近的小山坡上。秋天的街道带着微微的寒冷,惨白的路灯无法为人提供一点温暖。
他们的脚步不快,很悠闲。她很享受现在。当她还是十几岁的小女孩时,她就已经会在深夜的街道上散步,有时候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有时候身边会有朋友。而此时此刻,街道上只有她和齐桢轩,他陪在身边的感觉很舒服。
他们在安静的路上闲聊起来。
「那小可爱成年啦?」
「是看不太出来,不过也二十几了吧。」
「二十几,那就好,是我能出手的年纪。」
「别闹。」齐桢轩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
轻哼一声,她略微偏过头假装出听腻的样子,「你这时候的口气还蛮讨人厌的,宝贝。」
「你不要欺负人家。你刚刚到底对人家做了什麽?」
「我只是摸了他的脸一下。白泡泡幼咪咪的,是青春的肉体。」
「不要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动手动脚啊。」
「那我就对你动手动脚好了。」她往齐桢轩靠近,开玩笑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喂、喂。」齐桢轩的声音听起来愈来愈无奈了,但是没有阻止她。
贴得更近,安妮塔把头歪向他的肩膀枕着,「你害羞了啊?嗯?」
「三十好几的人有什麽好害羞的。」
「咯咯咯。话说回来,你看起来和小可爱蛮熟的?他是你朋友啊?我都不知道你有朋友呢。」
齐桢轩对她後面那句话一点反应都没有,「说熟也不算吧,就是最近常遇到这位小朋友。」
「是喔,我还想说你什麽时候认识了住在小七期的小少爷和大小姐。」
「大小姐?你说白小姐?」
「嗯哼。就是那个很正的俏妞。」
他们从路灯底下走过,冷冷的白色灯光落进他像是春天夜晚的眼睛里,在那一片迷离的雾气中洒进光辉,宛若星子。
美丽的夜晚。她看着他的眼睛想。
「白小姐是窃案的受害人。」齐桢轩带笑的眼睛弯弯眯起,「帮我个忙。」
「噢。你真是个过分的帅哥。你明明就知道我已经不再拿你的钱了。」这个口气让她想起他们成为男女朋友的时候。
「你会帮我吧?」齐桢轩的语气听起来像在示弱,实际上完全不是那样。他的眼神精明得很,可怜和撒娇拿捏得一分不差。
安妮塔不认真地瞪了他一眼,「无聊,用那种假装询问的语气问一个你早就确定答案的问题真的很没意思。你这男人真的是没劲透了。」
「嘿。」
「哎,跟我说说吧。」帮忙就帮忙吧,她又不是毫无办法,而且,她乐意帮忙。
乐意帮他,喜欢被他麻烦。心甘情愿。
「白小姐前阵子出国玩回来後,发现家里被翻得差不多了,损失惨重。要听听她丢了什麽吗?」
「我猜她不见了几个名牌包吧?那俏妞和美丽名贵的包包多速配啊,她自己一定也知道这点,所以不可能没有几个名牌包包的。」
「羡慕?」
「羡慕什麽……我有更好的。」安妮塔垫起脚尖附在齐桢轩的耳边低声说道,嗓音柔柔的。说完她牵着他的手笑出了声音,在寂静的街上显得格外快乐响亮。
「会吵到别人。」
「那就把他们吵醒,让他们看看我们如何相爱。」虽然这麽说,她还是听话的放低了声音。
齐桢轩重新把对话的内容导回窃案上,「帮我打听打听有没有什麽可疑的人事物。我们约谈过辖区内的嫌疑人,但没有证据指向他们。」
「都是老规矩,我知道啦。」
不知不觉已经到达她的家门前。他们松开彼此的手。她打开大门说:「虽然你回所里也只要花五分钟,但你要不要早五分钟上床睡觉?你明天六点就值勤了吧。」
齐桢轩不客气地踏入屋内,安妮塔关上门。
齐桢轩自动往二楼走去。他不需要安妮塔招呼。
她跟在他後头也踩上了楼梯,看着他高瘦的背影,她感觉到心情愉快。
又是一个温馨共眠的晚上。有什麽比得过这个呢?
尽管他们并不是那麽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