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安妮塔认识几个月之後的某个平日下午，一身成衣西装尚未换下的苏匀哲踏进了咖啡店里。店里仍如同过去他来访时一样，坐位空荡，除了在吧台後方漫不经心地听着歌的店老板，店里没有半个人。
安妮塔抬起头把播着歌的手机放到旁边，扬起笑容：「今天这麽早？」苏匀哲已经成为她店里的常客──唯一的常客。有时他在下班之後会来喝杯咖啡、吃个东西，和她聊聊天，因此她对他的到来已经习以为常。
「今天结束得很快，大家就早早下班啦。」一如往常地在吧台前坐下，苏匀哲说。
「不跟朋友出去浪啊？」
「我朋友今天要陪他的女朋友。」
安妮塔挑挑眉，「你没有吗？」
「没有什麽？」
伸出右手单单竖起小拇指，安妮塔笑了笑，「女朋友啊。」
她的手指细长，修剪得整齐的指甲没有涂指甲油或是做任何装饰，自然地呈现本来的淡粉色。苏匀哲的目光从她的手指移到她的脸上摇摇头，「没有。」
「也没有喜欢的人？」
苏匀哲张了张嘴巴，两手放在桌边上半身往後退了一点，有点尴尬的样子。
安妮塔看着他，笑脸一点都没变，像是没看出他的窘迫。他连忙把慌乱的神色收起，若无其事地回答：「……没有。」
「哦──那你的理想型是什麽样子啊？」安妮塔问。
「理想型吗……」
「对啊。比如说长发短发啊、身高多高、气质怎麽样啊之类的。」
苏匀哲「嗯」了一声，尾音拖长，微微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来，不太好意思地说：「我喜欢长头发、有神秘感的女生。」
「神秘？」安妮塔愣了下。
「对啊……嗯。」
「是喔。」安妮塔突然笑出了声音，让他更加难为情。止住笑，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问：「好啦。你要喝什麽吗？还是要吃东西？」
「和平常一样就好。」苏匀哲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笑什麽。
没有解释的打算，对他点了下头後安妮塔带着笑转身走进厨房里。摸不着头绪的苏匀哲松了口气，脸颊有些燥热。店里突然安静起来，从手机里传出来的音乐和附有磁性而略显慵懒的女声没有因为手机主人的离开而中断，持续地唱下去。
从柜子里取了两个马克杯出来，清洗过後安妮塔开始冲煮咖啡，脸上和眼里的笑意慢慢退去，最後只剩浅浅的一抹。
没想到会被用神秘来形容……呵呵。
她感觉得出来苏匀哲对她有好感。男人如果对她有意思，她通常能准确地察觉，像是一种本能。
好感。她多久没有感受到别人对她散发出来的好感了？
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齐桢轩──她文质彬彬的男朋友那张永远挂着斯文淡笑的脸庞。
齐桢轩是她遇过最温柔驯良的男人，温驯的彷佛颈子上戴着项圈的亲人家宠，但她不是主人，虽然她是他的女朋友。有时候她会怀疑谁能够握住连接着项圈的牵绳……那条牵绳现在在他自己手上，而且好像一辈子都会在那里。
他们很亲近，可是他们都戴着项圈，对彼此都一样克制。他们之间少有火花，风平浪静，稳定是正向的形容，反向的用词叫作无聊。
他们之间的相处没什麽不好，只是太过安稳。
苏匀哲是她平静生活里的小小乐趣。她特许自己每天可以用一小段时间来期待他会不会推开门走进来，就像她以前会期待齐桢轩联络她一样。
她必须面对自己的内心──她有所动摇。这个普通的银行行员具有危险性，一种会让她摇摆不定、蠢蠢欲动的危险性。
危险。她没想到自己会用这个字眼去描述坐在外面等待咖啡的人。他和这两个字根本沾不上边，何其无辜。
咖啡煮好了。她把冒着热气的深棕色咖啡倒进洁白的马克杯里，一手拿一杯，重新将笑容在脸上堆起，稳稳地走了出去。
「久等啦，来。」
「谢谢。」苏匀哲在安妮塔把杯子放到桌上前从她手里接了过去，目光从她的脸庞腼腆地落进杯子里。
刚刚没有说得太明显吧……？他有些不安地想着。应该没有，她看起来没有发现。
他对安妮塔有好感，对这个已经有男朋友的咖啡店老板有好感，但他很确定心里的感觉。
是怎麽对她产生这样的感觉的呢？
从第一眼见到安妮塔开始，他就觉得她很漂亮。那种漂亮并非建立在妆容或是打扮上，虽然她比起温婉更适合用冷艳来形容的长相确实迷人。平眉底下的褐色双眼看起来总是悠闲自在，但不会给人懒散的感觉；她的嘴角总是不冷不热地微微勾着，看起来有段距离感，却有种奇妙的吸引力。
头一次踏进来的时候他觉得安妮塔有点太热情，不过显然那是假象。
大概就是那种特殊的气质在吸引他。当她把咖啡递来的时候，半垂着眼帘，眼神看来不好意思似地矜持着，唇角扬起的弧度又带着一种不随便的诱惑，很冲突，很神秘。
他想要一亲芳泽，但是没有横刀夺爱的勇气，他向来安份，不是惹是生非的性格。
但还是想多了解她……
「对了，你之前有说过附近的住户不来喝咖啡，你的朋友不会过来找你吗？」
安妮塔露出听见有趣事情想要发笑的表情，用不怎麽在意的口吻说：「我没什麽朋友──啊，不对，你是我朋友啊，你常常来。」
苏匀哲忍不住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又有点难为情。
「那、你的家人咧？」
笑着摇摇头，安妮塔说：「我家人不知道我开店。」而且也许久没联络了。她把话题重新跳回朋友上，「要说除了你之外我最好的朋友……嗯，应该就是我男朋友了吧。」
「……是说，他也不来吗？我没看过他耶。」他在脑中搜寻过去他来访时的记忆，回想中的场景除了他和安妮塔两个人之外，只有一堆空空如也的椅子和光滑洁净的桌面。
耸了耸肩膀，安妮塔回答：「他很忙啊。」
「他是做什麽的啊？」
「我没有跟你说过喔？」
食指勾住杯子的把手，苏匀哲摇摇头。
安妮塔「喔」了一声，沉默了两秒後开口：「他是警察，就是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跟你介绍过的乐南派出所的所长。」
「警察……所长。」真没想到呢。
「对啊，你知道警察有多操吗？所以他很少出现。」安妮塔的口气不带半点埋怨，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他是偶尔会来坐一下啦，就这样喽，真要说的话我还比较常外送咖啡到他们那边去。」尽管说着这样孤单的话，但她脸上的笑意很真实，不是那种让苏匀哲为之倾倒的、谜题般的笑容。
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你们，」苏匀哲的左手圈住杯底，「认识很久喔？」
「在我开这间店之前就认识啦。」安妮塔偏过头，好像想起了什麽，轻轻哼笑一声，短短一个音节藏了无尽的心情在里面。
「你们是怎麽认识的啊？」
安妮塔顿了一下，看着他的双眼和表情都似笑非笑，「朋友介绍的。你很想听恋爱故事啊？」
「就、就是好奇啦。」
「好奇。」安妮塔重复说了一次，然後眯起眼睛笑了，「你是小猫咪啊？」
「猫咪？什麽意思？」
对他吐了吐舌头，安妮塔笑着说：「调皮！」
「嗳、咦？」被、被骂了？
「谁叫你突然提起我男朋友，害我忽然觉得有点孤单寂寞，而且有点冷。你这麽一说我就想起来，我们已经有阵子没见面了呢。」
苏匀哲愣愣地说：「对不起。」
「干嘛道歉？这样我刚好想起来要去找他算帐，居然敢把我晾在一边这麽久。」
「你也不常去找他吗？」
「能不去打扰他就不去罗。」安妮塔收起开玩笑的脸色，拿起已经没那麽烫的咖啡，把杯缘凑到嘴边浅浅地喝了一口。入喉的咖啡味道微酸。
苏匀哲也喝了一口咖啡。
安静的空白由乐声来填补。他捕捉到几句歌词。
Whenyoutalkit’slikeamovieandyou’remakingmecrazy
Causelifeimitatesart
IfIgetalittleprettiercanIbeyourbaby？
Youtellme,“Lifeisn’tthathard”
Lifeisn’tthathard，人生没那麽难。
前面他没有注意听，但整首歌他听来有种悲伤与甜蜜参杂，叛逆抵抗、向下沉沦的感受。
等到整首歌的最後一个音符消失，下一首歌的前奏开始响起时，苏匀哲问道：「刚刚那首歌就是店名的由来吗？」
「嗯」了一声，安妮塔把视线投向手机又收回来，点了下头，「对啊。怎麽了吗？」
想了想，斟酌着用词，苏匀哲说：「和我想像中的歌的感觉有落差。」
「哦？你本来以为是怎样的一首歌？」
「很积极乐观向上的那种。」
安妮塔忍俊不住，「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是这样吗？」
「因为店名感觉很正向啊。」
「我没有想要表现出那种感觉啦其实。怎麽说呢……那算是我对我自己的鼓励吧。」
「鼓励？」
安妮塔耸了下肩膀，一样没有解释的意思，又拿起了杯子笑眯眯地往嘴边靠近。
苏匀哲把歌词默默地放进心里，准备回家的时候找来听。
这样能不能更靠近她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