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隔壁的媽媽 — 6.夜的矛盾

正文 隔壁的媽媽 — 6.夜的矛盾

夜色逐渐垄罩住整片天空,於是城市洗去白昼的繁忙,运转的速度也变得缓慢。街灯亮起,成了狭小巷弄里唯一的光亮。

「妈,我把脚踏车拿去修喔。」维亮穿好鞋子,在玄关说道

「脚踏车怎麽了?」母亲的声音伴着洗碗的流水声,嫌得有些不清楚

「今天回家的时候在巷子口落链了。」维亮说完,便把门关上。他们住的公寓已经有些老旧,并没有电梯,於是便踩踏着回音向楼下走去。

楼梯间仅有一盏昏黄的灯,入夜之後便只有他独自守望着、咀嚼着一片孤寂,在阒黑的空间中踩踏星子的投影,那是一种空洞,一种孤独,一种禅,一种微妙的,独立于时空之外的美及永恒,而无法以任何文字表述。或许是因为他太沉浸耽溺於如此虚幻美好的想像了吧,现实如何,对维亮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他以自己的节奏漫步着,在一个城市的夹缝中,没有时间地游走着。

脚踏车停在楼梯下,他拉出来时疑阵刺耳的声音正好打断梦境,将一切回到现实。他拉开沉重的红色大门,彷佛所有历史、命运、悲剧意识都浓缩在一个小空间之中,几乎可以崩塌成黑洞。而後是一阵刺耳的音响。关上时发出极大的声音,而後嗡嗡地不断嚼食着时间的足迹,把路上的光影聚集,久久未曾散去。

「小亮你要出去呀?」丽洁已经换下制服,穿着一件纯白的棉质上衣,漫无目的地望着

「是呀。总得把脚踏车拿去修吧。你吃完饭了吗?」

「吃了。这几天爸妈都在家,好久没有这样吃饭了。」

「喂,张丽洁。」

「怎麽了?」

「没什麽。你在看什麽呀?」

「可能是看蝉声吧。或许我试着不要用听觉,而用其他感官来了解蝉声。」

「你觉得视觉就有比较可靠吗?」他的语气似乎多带了一点夜给予他的重量

「不知道。不过我只是想要用不同的方法来理解世界。小亮你是不是想要和我说什麽?」

「也没有什麽。我先把脚踏车牵去修,等一下回来之後再把你的背包整理一下。明天别带那麽多东西去上学了。」维亮说完这句话,他如同桦树般细长的身影便消失在巷子的尽头。丽洁轻轻拨弄着头发,让仍然没有那麽残酷而肃杀的法芙尼阿轻微底吹拂着,在一个可以忽略的时间内,她有一种感觉,觉得这好似每日清晨,小亮轻轻哼着小调,坐在床上帮她梳头,却又没有那麽神似。蝉声在她眼前作画,又如同满天的星子闪耀着,但当她想要伸手时却发现那个距离比眼睛所测到的长上许多,而他们的距离,会不会只有一条棉线可以互相沟通呢?她不晓得。但可以确定的是,她必须参透语言、拆解情感、分离表像方可以了解句法的结构。

维亮拖着略为沉重的身影走出巷子。他有时实在怨恨自己的不老实,更把其归咎于明明十分聪慧灵敏,有许多新奇想法,但却总是无法参透情感的他。或许是习惯看着她笑了吧,他已经习惯如此乐观,甚至有些焦躁的她。如果是其他人,他必然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而後将自己埋首于书本之中。但对她却不同。而当每天早上看到她那纯真如阳光的笑容,不论多晚睡,一切的困倦都会因此蒸发。她的一切,包括笑容、发带及每天早晨的柠檬香气,都因为她而变得合理,他甚至无法想像舍去这一切的丽洁。但对丽洁来说,这些笑容是否真的是她的表情,抑或是如他的冷酷般,只是掩饰心中一切真实的想法?他无法得知,而更是不解,如此擅长於归纳、辩证、得出结论的他竟然无法得到一个完整的答案。

走出巷子口,便是已经冷清无人的菜市场。因为路线不同,平常上课并不会经过这边,唯有假日偶尔陪母亲去买菜时,才会见识到其中最原始的生命力,而今一切却沉寂了下来,没有人声,没有摩肩擦踵的群众,更没有各式奇妙味道如一首复调音乐般不断重复赋格、交织的声响,一切只剩下了夜和街灯。这是菜市场最具矛盾,也最使他着迷的二元性,可以喧闹嘈杂,也可以静默无语,某种天启般神妙灵感令他想起互相矛盾而交融,如同一首贝多芬奏鸣曲般的两人。他从小便不擅长交友,甚至对人多的地方有些抗拒。倒是丽洁,不管在哪里都可以立刻和新同学熟习起来,因此小时候她一直扮演着维亮和其他人沟通的脚色,如同乔治桑与萧邦一般。令人诧异的是,一向无法使维亮放心的她,唯有在此时,此时也唯有丽洁会使他感觉到安稳。他更无法参透,两个如此不同的灵魂竟然如此契合,对他来说情梅竹马是无法解释的。他想起下午和老师说的话,觉得其实用「妹妹」形容她也不够精准,而他明显地知晓,「青梅竹马」或「朋友」无法适切地形容两人的关系。他沿着广阔却落寞的巷子走着,街灯落下,两旁的摊贩不语,便使脚踏车发出极大的声响,在其中不断回荡。

菜市场尽头是一条大马路,这里可以嗅闻到一点城市的气息。但城市首先进入他感知之中的并不是视觉,而是无数行车如河流般自他耳边呼啸而过,将那一点孤寂禅意驱赶的车声。已经关门的邮局非常清楚地标示出都市与城郊的界线,过了这个弯道,时间会变得奇快无比,车声和钟表发出的声音会如同克莱柏指挥维也纳爱乐的贝多芬第五,层层迭高的人工音响紧紧地勒着你,使你失去知觉和意识。许多霓虹灯构筑出一幅罗德列克的画作,色彩鲜艳大胆而使人晕眩。人声、车声、叫卖声、电子音响,一切都是那样地展露出白日的特性,驱使他继续无日无夜底运转。都市没有夜,他不沉睡,无论他寂静到什麽程度。都市也没有过去和未来,在都市只有当下才有意义,他不回顾,也不瞻望,因此时间只是一种度量工具。如此一个无法止息的运转竟然出现在静谧的夜之中,且和城郊只有一线之隔,这大约就是夜迷人的矛盾。

他踏入城市,快步回避了差点使他晕眩的紧密节奏,转入一条巷子之内。夹道的店舖大都已经拉下铁门,唯有橙黄的街灯迎迓着。恍恍惚惚地,他听闻到一些台语老歌的声音,便沿着声音过去,便被引领到一间修车厂前。门口一只台湾犬察觉了,尽力底吠了几声,这着实让维亮吓得不清,只得如见到美杜纱般停滞在原地。

「黑仔,毋通」一名老师傅原本坐在凉椅上,双眼紧闭,手上半截未抽完的香菸还微微闪烁着火光,听到台湾犬高声狂吠,便睁开双眼,用苍老而中气十足的福佬语喝斥後,从凉椅上起身。

「张伯,抱歉又要麻烦你了。」

「维亮呀,好久不见了。」张伯把语言换成台湾口音浓厚的普通话,笑着接过脚踏车「怎麽没看到丽洁呀?」

「我只是来修车而已。今天下午骑回家的时候突然就落链了。原本想说周末来好好保养一下的,现在看起来是不需要了。」

「这原本是你爸的脚踏车吧?这种零件现在刚好缺,你明天先坐车去上学吧,我几天之後再通知你。」张伯说完,又重新点了一根菸。一旁的热水刚刚煮好,发出十分刺耳的鸣叫,他便把热水倒入小茶壶内「要喝一杯吗?」

「不用了,张丽洁还在家里等我。」维亮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出了巷子,又回到都市一般的喧嚣。他在一间手摇茶店之前停了下来,头发微长,面目如安裘拉班清秀精致的店员向他打了招呼

「先生要些什麽?」他微笑起来如灿烂的阳光,在黑暗中透漏着活泼的思想,如他佛洛瑞兹的嗓音一般

「今天是你当班喔,周季颖。」他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声「一杯珍奶,大的,甜度冰度正常。」

「别这样吗,我们好歹也是认识十多年的朋友了。你今天怎麽会出来?」季颖一边熟练地从一旁的柜子中拿出塑胶杯,倒入冰块和奶茶

「脚踏车落链了,就抬出来给张伯修。」饮料摇动的时候发出极大的声响,几乎把它大提琴般的声音覆盖

「小丽她还好吗?」季颖把茶从杯中倒出,加入珍珠,而後放入封膜机中,顿时一切的声响都停止,连车声和播放流行音乐的声音都变得静默。瞬间空气似乎凝结了,连以蝉声量测的温度都变得不可靠。

「她就住在我旁边,能不好到哪里去?还是老样子,还是我的傻妹妹。」

「那样就好。」季颖把珍奶放在吧台上「不用给钱了,我请你的。」

「这怎麽行?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亏欠人家东西。」维亮还是放了一张百元钞票在柜台上

「傻孩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不喜欢吃甜的,这杯是给小丽的吧。再怎麽说这债也是算在她头上不是吗?」

「不管怎麽样,这还是我自己要买来给她的。」维亮硬是把百元钞票塞到他手中

「你的逻辑还蛮有趣的,明明你愿意让她亏欠你,你却不愿意亏欠任何人。不过下一次一定要我请喔。」他说完话,从收银机中拿出一枚五十元硬币

「谢啦。」

「欸你不多和我聊一下喔?当班很无聊的。」

「不了。那家活还在家等我。」

「傻孩子,你虽然不愿意亏欠别人,不过再这样下去,不只一个人,会有两个受到伤害喔。」当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城市的喧闹之间时,季颖这样说。他的声音隐没在车声之中,如同蝉声把一切情感都淹没了。而维亮,他汩没入阒夜的影子,或许有着他自己都说不清的话语。

维亮穿越菜市场时,隐约听见垃圾车的声音,当他走到尽头时,垃圾车已经走远,听闻到声音而下楼的婆婆妈妈们也早已散去。他隐约看到一个他熟悉的背影,白色棉质上衣,经过一整天下来已经有些凌乱的双马尾,深蓝色的短裤,粉色帆布鞋,他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她了。

「张丽洁,你下来倒垃圾呀?」他立刻追了上去

「小亮,你的脚踏车呢?」

「张伯说找不太到零件,所以明天得先坐车去上学了。啊对了,这个给你。」

「这不是季颖打工的那家饮料店吗?他们的珍奶还蛮好喝的。」

「刚才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在当班,就过去买了一杯。」

「疑这个是什麽?」丽洁隐约看到塑胶袋下面垫了一张红纸

「对耶,我怎麽没看到这个。」他把饮料从里面拿出来,一张百元钞票连同滑出袋子外「这家活,都说我要自己付了。」

「没关系啦,小亮,下次再还给他就好了。走吧,我们上楼去。」

垃圾车经过之後,街道又进入夜的宁静之中。偶尔有一些猫狗在暗夜之中高声鸣叫,其频率、音量之高,几乎可以将一夜的星子和月影全部吠下来。

「小亮你不回家吗?」走到门口时,丽洁这样问

「嗯。我先把你的书包收拾一下再回去。」

「小亮你来得正好,我刚好煮了些白木耳,坐下来喝一些再回家吧。」丽洁的母亲已经年过半百,然而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据说还在读护专时,她是许多男生追求的对象。最後嫁给相貌算普通的丽洁父亲,现在维亮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阿姨,我先去帮张丽洁收一下东西,等一下再出来吃。」

丽婕的房间在走道的最里面,是一个面积不大,涂着粉红色油漆的房间。走出来可以看到一个小阳台,隔壁就是维亮的家,两人便常常在这个阳台用纸杯电话说着今天发生的事。

「对了,我今天帮老师搬东西的时候,他提到了你。」维亮把书包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一整理「你带一本就够了,为什麽要带这麽多啊?徒增重量。」

「一本书可能一下子就看完啦。不过有些书我可以看很久,而且如果这是一本有深度,我又有兴趣的书的话,我就会慢慢咀嚼,每次读,都会有不同的感受。」

「那麽我这本书你觉得可以读多久呢?」

「我不知道。因为你的文字和内容相差太多了,读你这本书不只需要耐心,更需要可以和作者相通的聪慧。所以老师说了些什麽?」

「他叫你早点睡,不要又在课堂睡了。笔记我明天到学校再给你。」

「就这样吗?」

「对,就这样。早点睡,明天得坐车去上学。还有,不要把书包再弄得这麽重了。」

「反正不管怎麽样,也不是重在我身上不是吗?」

「你这样说我明天就不帮你背了,还有,早点睡,不要胡思乱想。」他顺手拿了一本书往丽洁头上轻轻一打,在她看似活泼、没有烦恼的脑袋上加了一些重量「还有,出来吃点白木耳吧。」

「我之前吃过了,你自己吃就好了。还蛮好吃的喔。」

「怎麽样?」丽洁母亲从铁锅之中盛出了白木耳,深棕色的汤底里面佐料泅泳着,以一个白色瓷碗盛装。他出神地望着这碗汤,试着让自己心中许多想法如同这碗汤沉淀下来

「很怀念的味道呢。阿姨你小时候常常煮给我们吃。」不知道为何,即使是不吃甜食的维亮,也对这碗汤赞不绝口「不过这糖是她加的吧?」

「答对了。你怎麽知道?」

「甜蜜如她的相貌,单纯似她的思想。」

「因为是做给亲人吃的呀。」

「亲人」他反覆咀嚼这两个字的深意,不知不觉,汤已经见了底

「要再来一碗吗?」

「不了。阿姨,那麽我先回去罗。」他起了身,缓缓走向大门口。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在已经无人的街道之上停留良久。丽洁房间的灯刚刚暗下,大抵是已经睡了。路灯仍然昏黄地照耀着,独自唱着如他们的,夜的矛盾。风虽然已经起了,但却久久无法使诗文散去,或许是因为主观意志给了他重量吧,将莫札特转换成布拉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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