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蝉鸣,何纪司推着坐着轮椅的何祯恬在疗养院的走廊上散步。不记得何时被剪的头发,短发及耳,黑白交错。他低声在她耳边说今天的天气,问她觉得如何?
她不想讲话,但儿子说话她还是听的,虽然打起精神,依旧回应得有一句没一句。
何祯恬记得她刚被解开约束带,镇静剂被打多了,时间感紊乱,身心疲倦:「想想,你男朋友呢?没有带来?」
她儿子笑声传来:「那家伙被我抓奸在床,早踢掉了。」
「喔。真糟。」
「别担心这些,我可以处理好。」她感觉头发被顺了顺,听何纪司说:「下次来帮你染头发好吗?」
何祯恬反手顺了顺自己的头发,眯了眯眼:「染甚麽颜色好?」
「想染甚麽颜色?」
这句话飘进耳中逛了两圈,她不记得过了多久,才回答:「不知道谁剪了我头发,可恶。」
「短发也好看。」她儿子说。
何祯恬不说话了,她为自己的头发哀悼。
她听见对方在问往花园里去可好?何祯恬点了点头。轮椅慢慢的前进:「不知道大师甚麽时候要来?」
「大师?曲千师父吗?」
「嘘。」她转头对他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别让人听见了,要不别人会以为我讨厌他。」
「别人怎会认为你讨厌他?」
「『不应妄论他人』这不是个好习惯。」何祯恬一本正经的逻辑混乱。
「妈,你甚麽都没说呢。」何纪司轻笑道。
「嗯。那就好。」她为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行至花园,有护士跟何纪司打招呼,何祯恬把儿子喊下来,附在他耳边说:「她背後有男鬼。」
「那我跟她说?」
「不要不要!」何祯恬抓住何纪司的手臂,又用她自认为小声的音量说:「这样她会怕的。」
「好。那不跟她说,妈你怕不怕?」
「我不怕,大师说过,那些都是虚妄。是假的,没甚麽好怕。」她回答可认真的。
何纪司点了点头,跟那个护士打完招呼,两人又继续前进。何祯恬之所以坐着轮椅,是她躺了几天腿脚有些无力,到了一处风景不错的地方,她便想起来走走。何纪司搀着她站了起来,两人在花园里走了几圈。
何纪司说自己最近的状况,她时不时点评几句,在外人看来,何祯恬的话语并不连贯,而且上下逻辑混乱,可何纪司是有耐心的,即便他们牛头不对马嘴,也是有来有往的说了好些话。
何祯恬走累了,想去凉亭坐,他便搀着她往几十步开外的凉亭走去。安置好何祯恬後,她让他去把轮椅推来。望着何纪司应声而去,她眯了眯眼,有些困倦的拄着头。
何祯恬其实身体不适,她很累,她不想回房间,可她也觉得耳边蝉鸣太吵,在嘈杂之中,她彷佛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何施主怎麽一人在这里?」
听起来像曲千,那人又问了一次,她才微张眯着的眼,朝声音的来源望去。
他这次穿着咖啡色的短褂僧衣,白色绑腿、以及同色系的僧鞋。何祯恬抬眼望去,有些认不出他的脸,他的头上有一层薄薄的黑发:「狗狗呢?」
「念念我留在寺院里了。」
「你的头发怎麽长出来了?」
曲千扫了扫头皮:「确实这几日该剃了。」
「很好看,比光头好看,留长应该更好看。大师应该要留长才是。」
何祯恬就是跟头发杠上了,一连用了好几个层次表达这件事。曲千迟疑了一会儿,没接她的话题,又问了一句怎麽一人在这里?
「想想去拿轮椅了。」
何祯恬不记得曲千是否认得何纪司,她朝花园的方向看去,何纪司正在太阳底下走来:「他在那里。」
曲千点了点头,又说:「那便好,前几日没见到何施主,身体可有不适?」
这说到何祯恬心坎里了,她拉了袖子,把手腕递到曲千面前,控诉的说:「你看,被绑在床上了,还红的,医生就是变态!」
这突兀的一下,让她手腕的红痕在白底的手肘衬托下益发明显:「这……」曲千望着她的手,似乎有些接不上话,然而最终他叹了口气:「施主受苦了。」
何祯恬哼了一声,收回了手,觉得有点委屈。
何纪司已经走到凉亭外,道了声佛号,跟曲千打招呼:「谢谢师父陪我妈,她这两天刚能下床,精神还有些不好,如有冒犯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既然小何施主在此,小僧便不打扰了。」
曲千想走,可何祯恬越想越委屈,她迳直伸手扯住了对方衣摆:「为什麽要走?大师不陪我坐一下?」
曲千最终还是在何祯恬坚持以及何纪司劝说之下坐了下来。这下她不只控诉手上的痕迹了,她跟对方抱怨起自己的头发,变短了,不知甚麽时候被剪掉的,医院太可恶了云云。
对方安静的听着,听完他说:「短发也有短发的好,最近天气有些热了,短发好整理。」
「丑死了。」何祯恬抱怨。
「不丑。」曲千说。
她开心了,倾身靠向他:「真的?」
对方一本正经点了点头。她因此有些害羞,捧着脸笑,抿了抿唇又问他:「那你说要染甚麽颜色,想想说要帮我染头发。」
「施主喜欢甚麽颜色?」
「不知道……」然後她目光望向曲千的头顶,一声招呼没打伸手撸了两下。初生的短毛扎手,何祯恬觉得挺有意思的,可曲千被吓了一跳,何纪司也出言阻止。她听两人一个道歉,一个说没关系,何祯恬目光茫然地望向何纪司,有点委屈:「不能摸吗?」
「妈!」何纪司又喊了她一声,何祯恬像是作错事的小孩默默跟曲千道歉。
「没事,出家人不拘小节。何施主无须在意。」
「哼。」何祯恬反而不开心,不说话了。
气氛有点尴尬,就听何纪司问道:「大师若有事忙,要不就不耽误大师的时间?」
曲千还没说话,她像是想通甚麽地转身拉着对方:「呐,大师,是不是不出家就可以摸了?那大师不要出家嘛。」
「小僧已发誓要舍弃世俗繁华欲乐。」曲千温和的说。
「为什麽?为什麽啊?出家有甚麽好的?还要剃头发,光头一点也不好看啊。」何祯恬不依不饶。
「出家确实……有它的戒律要守。」
「所以说嘛,不要出家啊。大师为什麽要出家?」
曲千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双手合十:「何施主,小僧还有些事,少陪。」
汽机车呼啸而过,飕飕的引擎声让她脱离了梦境,转头望向微亮的天色,抹了抹眼睛,似乎还有些湿润……何祯叹了口气,曲千就这麽转身走了,她似乎还能想起梦中对方头也不回的背影,及听见自己哭叫的声音。当时她没法分辨,但此时想来,原来何祯恬曾在无意间,触碰到他的底线了。
看来这件事对曲千而言是不可碰触的禁忌……所以究竟甚麽事让他出家了?
何祯把这个疑问摆在心里,又闭上了眼睛。一直睡到闹钟响了才起床,梳洗准备出门。
今天又是周五,距离他们上次讨论已经过了三周。何祯原先的开发计画落在高瑾卫手底,层次就提升了一等。如果霍函骐是低调从基层爬起的小老板,高瑾卫就是我拿个零用钱来创业的富二代。
张扬的作风大相迳庭。
何祯提醒高瑾卫要想靠直播App,在营运前期肯定烧钱,要累积主播声势及人气,不可能快速回本。
他脑子动的快,就准备同时推出一些简单的工具App或小游戏来做为先期收入来源。
甚麽样的工具吸引人何祯不好说,可游戏小兵立大功的模式有迹可循。最广为人知的比方《俄罗斯方块》,明明是非常简单的一款游戏,玩了之後却一关接着一关,根本停不来。
心理学上称为『蔡格尼克效应』。在游戏过程中,人们不断体验游戏关卡中制造的麻烦、然後再去解决麻烦,难度慢慢提升,然後卡在愈发麻烦的关卡上。反覆尝试之後解决麻烦,从而获得满足感跟成就感。烦恼且快乐着,这就是游戏上瘾的机制。
依循这个模式,操作逻辑简单又能逐渐提升难度的游戏是比较有机会的。
何祯这些天花了些精力去蒐集资料以及回想前生有没有类似走红的小游戏,准备再找时间跟他们讨论。
高瑾卫想弄个工作室,而且雷厉风行,已经找好地点,这几日在整修,到时营业登记下来,他也算何祯正式的老板了。真的是很有冲劲的小夥子。但等何祯到了那工作室楼下,才知道她还低估了高瑾卫的心思,她目瞪口呆看着高瑾卫指挥楼下门面的装修,看招牌间小有名气的饮品店,目前还没展店到他们这边。
「你这是干甚麽?」她默默靠过去问了一句。高瑾卫脸上露出笑:「我想了想,还是吃的比咱们动脑子强,这我大姊家的加盟店,她先调个店长过来,这边再找些人力,这块先运营起来,到时就不怕工作室前期收入低了。」
……还真是,有钱任性啊。
且不论他想怎麽搞多角经营,何祯今天来帮忙整理办公室的,打了个招呼就默默往上走。走上楼,办公室的大门是开的,内部陈设已完成,室内还有一些装修刚结束的气味,想来是已经找人清过一轮了,地上还算乾净。还能听见里头有些动静,何祯在门口探着头,就看到趴在地上,探在桌下的人。
「闵谦?」
那人顿了顿,不多时,动作别扭的从桌下钻出来:「你来了。」
「你在做甚麽?」
他指了指桌上的机器及延伸到桌下的线:「wifi的线没收好,我正在调整。」
「要帮你吗?」
「不用,快好了。」
「我看到楼下了。」何祯突兀的说。
薛闵谦歪头看向窗外,有些无奈的说:「是啊,我刚来也吓了一跳。」他又笑了笑:「算了,他既然能说动家人,想来也是有信心的。」
「嗯。」
「东西要不要先放着,我再调整一下就好。」
何祯听他的话把手上的东西放到一处,便挽起袖子准备打扫。她拎着水桶跟抹布往厕所走,可才刚进门,便跟一只蟑螂对上了。
那黑乎乎的东西有半只手指长,触角动阿动的,就在地上,相当嚣张。
何祯不怕蟑螂,可蟑螂是个好东西。她慢慢的退了两步,那家伙都在原地,很好,等着!
薛闵谦已经从桌下爬出来,他的角度是能看到何祯的背影的,就看她站在厕所边上几秒,往後退了两步,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一脸紧绷的走过来:「那边有蟑螂。」
他看她如临大敌般慎重的低声,忽然觉得有趣。
「你怕蟑螂?」他同样低声的问。
何祯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惊讶,有些慌,又垂了垂眼,细声地说:「……不怕。我、我找工具。」
薛闵谦笑了笑也没揭穿,默默往厕所去,不帮她打蟑螂,似乎在欺负女孩了。
他当然看不见,何祯跟在他身後,偷偷抿的那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