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天尚明,四周已传出窸窣的活动声。
这年代缺乏夜间娱乐,大夥儿睡得早起得早、遵循着日出而落日落而息的循环规律,相较下岑悦因为前一天累积下来的疲惫与打击,已算晚起。待他汲水简单洗漱过後,寒真不晓得从哪里拿出一套当代服饰、非常符合岑悦的尺寸,手脚俐落地替他打扮、教他衣服穿法,短发则用搭配服装色系的抹额巧妙装饰着,不明说倒有几分样子。
虽不习惯,亦不至於完全无法适应。
他十分庆幸自己身为男子,若换成女孩来穿当朝服装,怕连路都不会走了吧。
无法观察自己变成了什麽模样、顺便重新替伤口上药,岑悦打算待会儿再借冷面男的剑充当镜子一用。
稍早前他自篷帐中探头、欲向门外的守卫们借把剑,却被当成贼似地防备,更别提让他有机会碰触那项危险品。前夜跟冷面男的贴身护卫冲突之事饶是被他们听闻、知晓岑悦并非普通毫无攻击能力的平民百姓,事关国师人身安危,在未得到主子许可前他们万般不敢冒险。
岑悦突然意识到昨晚冷面男毫不犹豫便掏出佩剑的态度,简直太相信自己了。
完全缺乏一国皇子的自觉。又或者过於自信,觉得即便遭逢突击或暗杀,在那样的条件下依然足以凭一己之力保护国师?贵为皇子,多少具备自保能力吧⋯⋯在溪边划他一刀之际、那使剑的手法不像生手,说不定武功还比两名贴身护卫高强。
边收拾行李边思索着。
岑悦坚持穿上自己的登山鞋、带走所有「来自未来」的装备,寒真并未阻止。
守卫们在他们出去後则开始着手拆掉帐篷,而他再次被带往昨晚那个充满不好回忆的棚子。
一路万众瞩目、议论纷纷,所有人均想一睹异邦之子的真面目。
岑悦忍住调头逃离的冲动,随着寒真二度踏入棚内。
刹那间、原先尚在商讨着什麽的声音嘎然停止,焦点全数集中在他们两人、严格说来是岑悦身上——灼热的目光简直要将他刺穿,当中囊括善意、疑惑与新奇的,不乏质疑和猜忌的。
岑悦选择忽略掉那些审视。
他坦率地迎上冷面男的视线,发现他同样盯着自己、眸光闪了闪,意味不明。
果然很奇怪?岑悦不由得想道,低头瞧了瞧身上的服装。
在他自我怀疑时、一名护卫打破寂静,惊喜地与之攀谈:「你就是昨晚那名男孩?今天穿成这样,完全看不出来非我族人!」
顺着声音望去,岑悦认出对方。
用刀架住自己、最後被他摔倒在地的那名带刀护卫,好像叫做「快浅」。
别的姑且不提,岑悦对前一句形容颇有微词。「男孩?」轻皱起眉,瞥了对方一眼。
「怎麽,不是吗?」冲着那记不悦的眼神扬唇一笑。
岑悦上下打量着对方,毫不掩饰眼里的鄙夷。
「别看我,一定比你大。我双十有一了。」仰了仰头。
反观岑悦——若非那较一般女子还高的身长,依那秀气万分的容颜、削瘦的身子版,不讲明白,绝对容易被误会性别,在一群健壮魁梧的武将群中显得十分突兀,大概唯有国师能与之并论了。
但国师就算已迈不惑之年、温和斯文,五官却不乏英气。
反观这位异邦之子生得一双大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生气轻眯时甚至显得魅惑,薄度适中的红唇与俏鼻、扁嘴扯唇之际依稀可见颊旁小巧的梨涡,搭上偏白皙的肌肤色泽,种种相貌条件只让人感叹可惜生成了男身。
若为女子,定当红颜天下。
总之,左看右看都不像比他年长的年纪。
是比自己大,那又如何?「好歹我也成年了。」脱离该被叫「男孩」的年龄。
何况岑悦不喜欢承自母亲居多的清秀相貌,被拿外表做文章,轻易即能挑起他潜在的怒气。
「你已及弱冠之年?」狐疑地盯着那张气呼呼的脸庞。
看来这人存心和自己杠上了。
「⋯⋯十八。」咬牙切齿地回应。他忘记朝代计龄的差异。
「欸、你和公子一样大?」引起一阵轻呼,「怎麽可能!」
众人视线在两人间来回穿梭,压根忘却言谈主角之一的对象并非平时他们有胆直视之人。
这句话应该他来讲吧!岑悦再如何不谙世事,亦知自己全然被看扁了。
冷面男那副深谋老练的模样,说二十八岁他都相信。
「公子若要带此人一起行动,请务必慎思。」在一片譁然中,另一名护卫拱手禀报,怀疑的目光直瞪着岑悦。
是另一名带刀护卫羽智,与快浅截然不同的气质,此人更显深沈稳重。
异议一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相继发表意见。
事关於己,岑悦一反与相貌相关批评的积极反驳态度,一副无所谓之样,身旁的寒真则维持静默,目观一切。
「不然,跟我们打一场吧?」倘如平手或赢了他们其中的谁,便一起走,否则留下来亦是浪费粮食。他们已经为了存粮不足的问题抛下许多弟兄,要带上一个来路不明的异邦人、就算国师担保,至少必须显得有些用处,不然难杜悠悠之口。快浅建议,请示自家主子。
「其实我可以自己走。」思索了一晚,他没打算瞎搅和这朝代复杂难测的局势,何况还必须面临此群人三不五扬生的莫须有猜忌。
最坏的情况不过再回深山中,反正已发现水源,一时片刻死不了,他有办法让自己在群山野岭里生存下去;再说留下来的话,说不定有机会於此片森林中找到某些让他回到原来世界的途径。
岑悦软软的语调表示。
「国师意下如何?」恍若未闻他的意见,冷面男直接徵询寒真。
岑悦瞪了他一眼——这人究竟懂不懂得礼貌?
「也可。岑公子以为呢?」问当事人。
所以他刚刚不是说了嘛⋯⋯岑悦都想叹气了。
斗智他有信心,斗力就没几分把握了。何况对手是一群实力无法预测的远古人士,武功估计是真材实料。
岑悦半点兴致都没有,不过在接收到提议者摆明挑衅的眼神後、霎时理智断线,「比就比。」
「这次你可别觉得还能轻易将我摔出去。」昨夜是他大意了。
「少说大话了,手下败将。」轻哼。
※
众人撤出帐篷、挪往一片较为平坦的空地,在国师提议不见血为前提,他们选用长棍比划。
对弈数招後,起初尚能轻松应战的快浅发现不对、逐渐认真起来,不再保留实力,棍与棍来回交错间分不出强弱,在时间的消耗下最後以和局收场。
第二名对手为内敛少言、始终坚持反对立场的羽智。见识过岑悦与快浅交手後他心生惊讶,除去竟然有人能与他打成平手之外,此名异邦人几乎使用自己所没见过的招式,不知出自哪路门派。
他与快浅曾游走江湖,居然都无法参透对方的武功、更让人诧异的是探不出此人的内力——若非藏得太深,则为完全不懂武术之人——而这样的岑悦能与快浅斗成和局,羽智心里扬起一抹警惕。
和一开始稍微保留实力的快浅不同,羽智丝毫不敢轻忽对手、全力赴战。
而这也仅胜过已对弈一场、消耗掉不少体力的岑悦一些。
之後再与其他人空手对峙,看似瘦弱的他毫不迟疑地将一名名挑战者狠摔在地、犹似前夜那记撂倒快浅的招式,无关身材的悬殊差异、根本是眨眼瞬间之成败,让周围观看的民装武将瞠目结舌。
即便缺乏内力基础,但绝对强过一群乌合之众。
一轮下来,岑悦衣着显得凌乱、呼吸急促,脸色因大量的活动而红润,间接替天生绝美的五官增色不少,明明身为男子、又是个来路不明的异邦人,却不知不觉间叫人看傻了眼,折服在其无形中散发出的魅力之下。
寒真与寒靖两人在外围将所有过程看得清清楚楚。
然後国师似乎低头对三皇子说了什麽,待比试告一段落後、时辰亦差不多了,寒靖果断地开口:「带着走。」
此刻没人再有异议。
除了岑悦。他整整衣物、缓了缓气息,根本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主子一声令下,所有人非常秩序地行动起来,不消半个时辰便彻底清除掉他们昨夜在此宿营的痕迹,不留下任何可循迹象。
岑悦很是佩服。
自认帮不上忙的他趁隙抓住一名平民装扮的士兵、欲向他借刀一用,对方面露犹豫、方才被摔倒在地的阴影尚在,何况没主人的命令,他不敢擅自决定,於是断然拒绝。
岑悦理解对方的顾忌,不过这样层层命令下的拘束让他感到万分束缚却无可奈何。
他只好再去寻找此地身份地位最大的那个人。
幸好处於一群人中那道孤高的身影非常醒目,岑悦毫不犹豫地凑向前,「寒靖,借你的剑用用。」
脱口一席话、再度惹发一阵效应——除了国师,其余之人瞬间停住手中动作、一致像看怪物般直瞪着他,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包括站在三皇子身旁的两名护卫。
快浅望向自家公子,表情很微妙,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麽,最後硬生吞了下去。羽智则是一脸严肃、脸色不佳。
岑悦已经逐渐习惯这些人浮夸的反应,没觉得自己有何吓人之举值得他们如此大惊小怪。
寒靖面不改色地掏出佩剑,循照昨晚的模式递给国师、再由他让剑出鞘半分,岑悦则藉由刀面反射的影像重新替颈侧的伤口消毒上药。
俐落地结束动作後在两名护卫的瞪视中抽出剑、向前方竖着举高,左右挪了挪,半晌後才在大家不明所以的眼神注目下将剑入鞘。
「你这是在做什麽?」快浅心直口快地一口道出大家满腹的疑惑,他们甚至准备在岑悦出现任何可疑行动之际随时回击——不讳言的是岑悦所有行为在他们眼底看来都很诡异奇怪。
「上药啊。」理所当然地回应,他横扫众人一眼、纳闷他们干嘛一副戒慎恐惧的样子,犹如惊弓之鸟,「昨天你家公子划了我这里一刀。」你们差点再补上两刀!指指颈项上的伤口,讪然道:「不做好消毒工作,难道要放任伤口腐烂吗?」经过刚才那场混战,原先保护皮肤的纱布都不晓得掉哪去了。瞄了对方一眼,「顺便看一下自己变成什麽模样。」此处没镜子,他当初也不觉得需要用到镜子,因此没随身携带过来,当下最能发挥效用的便是那锋利闪亮的刀面,谁知借把刀必须面临重重关卡。
真是个麻烦的年代——换成现代,他们这些随身携带伤人武器的人才违反枪炮弹药刀械管制条例吧,甭论那位划伤他的冷面男,连伤害罪官司都能成立了。
快浅望了望自家主子,对方既无特殊指示,也就撤下警备、耸耸肩顺其自然了。
倒是另一旁的羽智不变的戒备之姿。
岑悦并非无所觉他的防范与戒心,不过没太放在心上,反正他从不奢望这里的人可以立刻接受自己、正如同他尚在消化穿越过来这个不熟悉的年代一样。
结束所有动作後,他俐落地背起自己的装备,表示随时可以准备离开——既然抗议无效、没有人尊重他愿意自动留下的意见,目前只能暂时先跟着他们行动了。岑悦放弃无谓的挣扎。
不久後他们在寒靖一声令下整装出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