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蘭嶼的三月 — 第十八章 夜空與晚風

正文 蘭嶼的三月 — 第十八章 夜空與晚風

第十八章夜空与晚风

兰屿的航空站,阿汉跟众人告别,发哥在离别的时刻也变得安静。

倒是阿汉率先开口说话:「要保重身体,如果身体就什麽不舒服就立即去医生。」他带着不放心的目光看看杨曦遥,她在旁点头示意,她会好好照顾发哥。

阿汉的女朋友雅仁,也在现场,她突然间走过来,轻轻抱了一下发哥:「我们会好好互相照顾,会常常打给你的。」轻轻一个举动,大方而贴心。

「放心啦,一年半载也不是很久的时候。去到美国那边,不用常常打电话过来,你活得开心就好。」发哥尝试在整理自己脸上的表情,虽然都不太成功。

身影渐渐消失,阿汉与雅仁就这样离开了众人的生活。

阿汉离开之後,杨曦遥与曹远东经常留在民宿,煮他喜欢吃的糖醋排骨、陪他看韩国瑜的政治新闻、三人一同激烈地讨论香港与台湾的前途命运,有时会陪他到附近的祈祷山走走散心。

发哥某天叫两人坐下来,三人坐成一个圈,发哥开诚公布地说:「好了,我已经好一点了,以後如常就好,不用每天陪我这个老人家。今晚民宿有客人要去夜游,你们也一起去,出去呼吸一下。」

「知道了。」两人面面相觑,仍然带着不放心。

「要说好!」发哥豪迈用力地叫道,三个人看着彼此,笑了。

在兰屿,除了浮潜和潜水之外,夜游也是热门的旅游活动,没有例外,仍然是杨曦遥载着他,两人一开始出门还讨论着发哥的事,但吹着夜里的风,两个人的心慢慢宽起来,脸上有了笑意。

夜观生态团的导队叫圣男,曹远东不知道这名字,是不是有魔法师加持。

杨曦遥和曹远东,还有其他岛上的旅客在乡公所等了等,然後传说中的圣男,开着一架车子姗姗来迟,他车子中爬出来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圣男,我们这一次是看兰屿的角鴞,也就是猫头鹰,又称为琉球角鴞、优雅角鴞,那我们先走吧,一边走,一边介绍。」

圣男身高一米八,样子敦厚,和善温驯,如果有些人长得像山羊,那麽他长得像绵羊,那种温驯和可信任的态度,令你相信若果在路上被毒蛇咬到,他会毫不犹豫委身帮你吸毒。

「是不是?」曹远东坐在杨曦遥的机车後面,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细声问。

「我比较想看你帮圣男吸毒。」杨曦遥绑了绑头发,一脸从容。

圣男的车子开动,沿着环岛大路走了五分钟,在一个海边的坡道停下来,圣男将头上的灯打开,光线打在一棵树,照得全树通白。他指着一棵树,那树的根盘根错落,枝桠像老人家的指骨般节节突出,而树上结了一朵朵花,花朵奇异,像针状的花,向四方八面散去。

「这种树在兰屿很常见,叫棋盘脚树,我们原住民会称为魔鬼树。为什麽呢?因为这种树长的地方,附近都是坟墓。」

所有人沉默不语,左顾右盼,圣男见状笑说:「但这棵是例外,这边没有坟墓。」他在地上拾了一个「肉棕」般的东西,外形真的跟端午节吃的棕一样大小、一样形状。

「我饿了。」曹远东有点想举手说,但没有人想理他。

「这就是魔鬼树的种子,其实它有点像椰子,里头有点空的,带有很多纤维,所以它的种子都能随海浮流,而刚好我们原居民的坟墓都是建在海边,所以大家就错觉,认为它是随坟墓而长的魔鬼树了。」

「还有这个。」圣男将白光集中在花朵上,那是魔鬼树的花朵,针状形散开的花。

「这种针状形的花,其实都是数之不清的雄花蕊,围着雌性的花蕊,所以就像一个公主受着万千少男的侍候。而这种花,其实是夜间开花,一遇见光,花就会凋谢,所以它的花都只会开一个夜晚。」

「喔…」黑暗中有恍然大悟的声音。

圣男顶着一盏头灯,样子有点像修路的工人叔叔,一人闯在前方开路,走上斜坡,曹远东走在队伍前头,登上坡道後,转身伸手往杨曦遥。她自然地拉着他的手上坡,两只手松松地搭在一起,构成了一种黏腻的气氛,好像两珠植物的根理所当然地缠在一起。他望了一眼杨曦遥,她神色自若,继续走在圣男的後面。

「怎麽了。」杨曦遥眨着眼睛问,脸上有一层刻意遮掩过的不经意,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没事。」曹远东低着头说。

黑夜里的杨曦遥,夜色模糊了她的轮廓,一双眸子发着微弱的光,像是一抹星光。

圣男走在前面,弯身穿过一道矮丛林,低声说:「其实在兰屿,路边都可以看到很多蜥蝪,咖啡色有着长长尾巴的。」

「吸易是什麽。」曹远东一面懵然地问杨曦遥。

「蜥蝪就是蜥蝪啊。」杨曦遥瞪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在存心作弄。

「吸易…是生物吗。」曹远东得不到答案,在黑夜中无辜地自言自语,眉目快要皱成一个旋涡,表情甚是苦恼。

也不知道是好笑还是生气,杨曦遥终於忍不住走快了两步,在他耳边低声说:「蜥蝪…蜥蝪就是爬的那种动物…就是…壁虎啦。」曹远东恍然大悟,一脸从迷糊懵然中苏醒过来。

夜幕低垂,微弱的虫鸣奏着自然之歌,远方不知名的鸟在求偶地叫着,整座海岛每一环都充满了不曾熟悉的生物。

「我来到这边,经常有听不懂的词汇,但那些人通常都会一直重复,还好你懂转过弯解释,我第一次觉得你很聪明耶。」曹远东不知道为什麽在句未加了个「耶」,可能突然间想装装台湾人。

「耶屁喔,死香港人。」杨曦遥对此没有回覆,迅速完结了话题。

「你这样不对了,我是活香港人。」曹远东说。

杨曦遥慢慢地转头,一双眼睛半垂地看着他,突然间有股复杂的心情涌上心头,阿汉走了,然後曹远东也走了,然後她也会回到台北,在兰屿这里所有的相聚好像都是短暂而匆促。

「也许,我应该多看看你的脸。」杨曦遥心底想着。

一队人在夜色间巡逻,突然间,圣男从魔鬼树中好像发现了什麽,伸手成爪,疾风般伸出,然後抓回来时手上已经夹了一只生物,牠猛烈地挣扎,吓得曹远东哇的一声,往後跑了几步。

「过来啦,神经病,不要这麽丢脸好不好。」杨曦遥尝图将他抓回来。

「我不要!他会动的!」曹远东站得远远,杨曦遥觉得很好笑。

「你要学习面对自己的害怕的东西啊,这不是你一直都教我的事吗?」杨曦遥放柔了声音,拉起他的手,曹远东怏怏然地走回来,像一个倒楣的贼,被抓回来的一样垂头丧气。

「这就是兰屿常见的蜥蝪喔。」圣男将头上的灯调亮,转为直射,强光集中在牠身上,瞬间有了个小舞台,牠穿着绿色的虎斑纹理的戏服,湿滑富光泽的皮肤,脚趾张得大大,表演的应该是「恐惧斗室」之类的剧目。

圣男对此蜥蝪大哥的内心戏视若无睹,还很即兴地说:「你们可以摸一下,也可以拍个照,没关系的,不收钱的。」然後群情汹涌,每个人跑上前伸手要摸,感觉像回到九十年代制水的日子。

曹远东吓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眼前的景象。

「你不过来摸喔?那你帮我拍照吧。」杨曦遥回头问,他吓得连忙摇头。

杨曦遥将蜥蝪放在脸的旁边,完全放下心地笑,笑意盈盈。曹远东在按快影的一刻,看着她挂在脸上的笑颜,微弱的月光将她的脸映衬在乡野之间,不知道为什麽,他突然想起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阿提米斯」,传说中,被月亮女神所亲吻过的人都会变得具有奇特的想像力,那些人都会成为诗人或预言家。

大家轮着拍完照之後,一致乖巧地将蜥蝪大哥归还给圣男,圣男意犹未尽,在路边拾了块树叶,顺势将蜥蝪翻过来,安放在树叶上面,露出了软白的肚皮。

「蜥蝪喔,只要摸牠们的下巴和肚子,摸着摸着…」圣男解释道,用手指「磨擦」着蜥蝪肚皮,一开始蜥蝪翻来翻去,想要逃亡,但十多秒之後,牠像骤然短路,放弃了全身的挣扎,像醉汉般软趴趴摊在路边。

「牠死了。」曹远东在杨曦遥耳边说。

「你才最应该死。」杨曦遥细声回应。

两人靠得相近,几乎一点头,便会亲吻到彼此。两人忽然意识到这点,羞赧地对视,交换着尴尬,圣男雄厚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解救了两人之间的窘态。

「是催眠,牠睡觉了啦。」圣男解释说,许多蜥蝪只要摸摸牠们的下巴和肚皮,牠们就会被催眠,说是「催眠」,其实只是太舒服而睡觉了。圣男讲解完毕後,夜游团开始了最正经的环节:寻找角鴞。

「事实上,兰屿的角鴞只有一千只,属於受保护的动物。我们达悟族人依它的叫声命名为『嘟嘟物』,但在传统文化中,原居民并不欢迎牠,因为只要牠在家附近出现,那就象徵着家中将有人逝去。老一辈的原居民,还会激动地冲出来,指着角鴞来骂。」圣男说完後,手合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一种怪异的声音从圣男的口中传出,众人大眼瞪小眼,然後瞬间明白这是什麽一回事。

「~」圣男口中又发出另一种怪异的声音。

「这是雌性的叫声。」圣男模拟的角鴞声响彻了天,众人竖起了耳朵,倾听一大片幽暗无声的树林,尝试在当中找到什麽回声。

「咕咕。」模糊依稀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你有听到吗?」杨曦遥拉一拉曹远东的衣袖,两人在浓墨般的夜色之下,静心守候着一只远方的小兽,两人又不知不觉地相近在一起,肩膀碰着彼此的肩膀。

曹远东倾起耳朵,凝神贯注地听着远方,风偶然一吹,黑暗中树叶翻动搅腾,发出沉闷的沙沙声,蓦然在铺天盖地的树叶拨动声中,夹着一闪而过的咕咕声,几乎细不可闻。

「有。」曹远东声音压得最小,杨曦遥脸上一笑,笑得像春天里绽放的花。

「都有听到吧?」众人点头如捣蒜。

「但我们都听到距离有点遥远,我们听听附近有没有回应。」圣男又鼓起腮装起角鴞的叫声。

夜色凉如水,圣男的角鴞叫声,像是对自然万物敬上最敬佩的吟咏诗歌,他带着纯然的眼光看兰屿的一花一木,像是古代塞尔特人的吟游诗人四处流浪,歌颂形形式式的乡间传奇。

曹远东和杨曦遥的眼睛对上,心头漾着一股无邪纯粹的开心。有时快乐与悲伤是种一体两面的存在,因为经历过难过得无法呼吸的时刻,故此才更懂得,这刻彼此脸上绽放着的笑容当中,蕴含着多少的难得与可贵,像在岸边等着潮起潮汐,终於等到春天里第一阵从东边吹来的风。

夜游之旅结束,两人上了车,杨曦遥开着机车,曹远东坐在後面,手都放在机车後面。

「你还是搭在我肩膀吧,怕你摔死。」杨曦遥说,曹远东双手搭在她在肩膀上,她背上的脊骨微微隆起来,一节又一节连绵紧扣的,不知道为什麽,他觉得杨曦遥好像一条鲸鱼。

环岛的街灯像威士忌般金黄迷人,一盏盏地往後退,一层又一层的灯圈在两人身上掠了又掠,机车穿梭在黄黄旧旧的灯中。

杨曦遥左手扶着机车,在时速八十公里的逆风中,在手机上点了一首歌,明亮的钢琴声流淌这片移动着的空间中,那是伍佰的「泪桥」,她最喜欢的伍佰。

烈风吹皱了衣服,曹远东在机上松开了手,在风中缓缓地张开双手,身躯「十字形」的迎在半空中,身体开始时有点不稳,但慢慢拿住了重心,风猛烈地冲击着身体,全身的毛孔被吹得舒畅,他看着忽明忽暗的灯光落在手指上。

「就像站在烈日骄阳大桥上眼泪狂奔滴落在我的脸庞」伍佰直截了当的歌声,贯彻着整个空间。

「你知道吗。」曹远东在风中说。

「你说过,这首歌是一个下午,伍佰老师从南部开重回台北,经过一座大桥,被阳光的耀眼灿烂吸引而写。其实那不一定是阳光,我开始体会到伍佰看到的灿烂是什麽一回事。」在泪桥的音乐中,曹远东轻声说。

他在一片金黄的灯光中,轻轻舞动着手指…兰屿的夜色、风吹过指隙、灯光的昏黄、杨曦遥的背影、机车引擎声、海浪的低鸣声、万中无一却又命中注定地流淌在他的指尖之间,一切美得像会发出光芒的金子。

歌曲转去後段,夜风中,昏黄的灯光里,两人的声音轻轻地叠聚在一起…「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歌声乘着风飞翔,像一条银色的飞鱼,扬起了鱼鳍,然後在太平洋的空中滑翔飞扬。。

那一天,始终没有遇见角鴞,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但两人没有打扰眼前默然宁静,彼此莞尔而笑,夜色中,两人的笑容里有着点点星光。

两人突然有种感觉,必须要好好记得这个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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