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HOME — 第五話 相信緣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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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箫日就这样沉沉地睡到了晚上七点。或许是因为前晚熬了夜,此刻醒过来的他还有点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感觉身体累得很,他勉强坐起身,先把手机充上电,随後便在床上发起呆。睡着之前心里泛的酸涩感已经淡了许多,大都转换成那种空落落的虚无感,以及,无以名状的沉重。

其实,是自己早该认清事实,不是吗。毕竟,分别之际,他就说过那样的话。他没有说要再连系,也没有说要等他。

是自作多情了。

可明明,都是靠着他才走到这里的……

向箫日面无表情地起身,换上外出的衣服,搭着地铁,到他们工作室常常聚会的酒吧,也不约人,就一个人坐到吧台。确实是想要藉酒消愁,然而最後一刻还是却步,只要了一杯最简单的生啤酒。一方面担心安全问题,另一方面,他还是不喜欢这样吵杂的地方。他宁愿待在电脑前画画、看傅乃司直播打游戏。他边喝着酒,边想工作、想那个他很久没有登入的游戏号,想许多与以前有关的事,也会难以避免地想季清。想他都已经是习惯了。

「可是他都不要你了啊。」他喃喃自语,「已经第二年了,明年初就可以回去,但还是来不及……」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好几次,他都没有听见,只是乖巧地把那杯啤酒喝完,坐了大约一个小时就准备离开。

他往店外走去,外头正热闹着,是有人在求婚。

众人欢呼的瞬间,烟火在夜空中绽放,向箫日抬头望,双眼里有着火光的倒映。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嘴角微勾,眼里的光却隐隐波动。他周围的声音都不是他最熟悉的语言,他道出的声音很轻,也没有人会听懂。

烟火消逝在空中,火光也因此消失在他的眼中,那隐隐的波动,最终变成了唯一的微光,落了下来。

向箫日仍维持仰望的姿势,看着不再灿烂的夜空,又喃喃了一次:

「阿禾,这真的是结局了吗……」

当他回到大楼里,自己的公寓门前却站着一个人,提着两大袋东西,正在哼歌。他不明所以地问了句,「为什麽不打电话给我?」

「我打了,但你都不接,请告诉我打电话有什麽用?」许匀生挑起眉,想要多讲几句,下一秒却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啧,冷死了……能让我进去吗……」

向箫日赶紧开门,并把暖气打开,给她递了双拖鞋。

许匀生进到客厅,将两袋东西放到桌上,「我早上回到工作室,听他们说今天你生日,老师给你放假,就只好下了班,给你买礼物过来。」

「买了什麽──」

「当然是酒。」

他就知道……而且,那些酒应该是她要喝掉大半的。向箫日脱了外套,在地毯上坐了下来,把酒瓶一罐一罐从袋子里拿出来,听见她说,「我终於跟那个臭男人分手了。」

他的手一顿,手上的酒瓶就被拿走,「来,去给姐姐拿个杯子,再给你自己拿一个。」

把所有曾经存在电脑里,连开都不敢开来看的照片都洗出来後,他一张一张地按照时序先後放进相簿。放的速度很慢,每一张他都忍不住细细看过,将差点要遗忘的他的笑容彻彻底底地复习一遍。

几年前的事,就像一瞬之间。

季清忽地有些愣然:「箫日,这样的我们真的是结局了吗……?」

最後十几张都是他们的学士服照。大四上学期的季清想的是,毕旅要和他去哪里玩,哪怕不出国,也可以在国内转几天;或许他还会读研究所,那麽他可以趁着工作的空档回来陪他听课──

他将这些照片都收好後,阖上相簿,并且站起身来,将它藏进书柜一角。然而,他看着相簿立在书本之间,不禁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声音很小很小:

「你能不能不听话一点……就算只回来一次也好啊……」

「这一次,真的不回去了。」许匀生大口地喝了一口酒,并且叹了一口大气,「没意思。说要等我的人是他,说受不了这样异地恋的人也是他,说搞不懂我到底有什麽执念一定要到加拿大来。执念?不是啊,那时候刚大学毕业,就有人找自己去专业的工作室实习,那个人还是自己熟悉了三年的老师,薪水完全比照正职,还提供不用房租的宿舍,供电供水供冷暖气,我这还拒绝?我是傻子吗?」

向箫日可以懂得,他和她是同个时期被邀请来实习,而他当初也是因为这样的条件而动心。

「当初要出来,也跟我爸妈吵过,他们说一个女孩子到国外去,连男朋友都不要了,万一以後嫁不出去怎麽办?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啊,难道我还会因为这样就死掉吗?况且,一开始我交这个男朋友他们还反对呢,现在说要分手,他们又不愿意了。我乾脆在加拿大找个男人嫁了,还能生个混血宝宝。」

向箫日看她杯子空了,又拿起酒瓶给她倒满。

「全是骗子。」原本激动的她忽然闷闷地说了这样一段话,「人啊,果然要自私一点,听完别人的话之後还是选自己想要的。不是自己的人生,就可以乱出主意,出完之後,过段时间就忘得一乾二净,还有可能直接站到对立面去,骂啊劝啊的,自己要喊冤枉还没地方喊。自己选的就算亏,也不至於那麽亏,这心理作用是很妙的,至少,我现在很庆幸那时候选择来加拿大,没有为了谁放弃,没有为了谁妥协,而是为了我自己,值得!」

向箫日手上的酒也慢慢地喝完,听她说完这长篇大论後便笑了,「乱出主意,出完之後,过段时间就忘得一乾二净,好像还真的是那麽一回事。」

「嗯?」

「他们最常说的是,想让我出去外面看一看,可最常做的却是,把我留在他们身边。当我待着的时候,他们问我怎麽不出去、要不要出去,可我想走出去的时候,他们却要拉着我,让我看看他们、想想他们。就这样被尴尬地困住了。而自己到後来,既想打破这样的状况,却又……害怕打破。像失能了一样,面对不了外面的世界。」

「那再後来呢?」许匀生开始吃起他拿出来的咸味小饼乾,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再後来,怎麽到这里来了?」

「後来,」向箫日想起他的脸,鼻头有些酸,「看见了一个很灿烂、让我向往的世界,我想走进那个世界,和那个人并肩,所以把自己的蛋壳一点一点地敲破,在光线完全透进来之前,对比那些残缺的光亮,我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黑暗有多麽厚重、多麽难堪,而这样的厚重和难堪,让我到不了他身边……更确切的说,是我自己心里的坎过不去。」

换她帮他满了酒杯,向箫日喝了一口,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不是艺大的学生,而我原本以为到艺大上课是开始改变的起点,没想到,并不是。忙碌起来,并不代表我没有被困住,甚至他们几句话就可以把我打回原形。」

「箫日不去我就不去。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家。」

「再不然我去朋友家住也可以,你们就两个人出去玩一玩嘛。」

「不要,我就不要,你不去我就不去。所以你到底去不去?」

……

「你明天没有课吗?那我也请假在家好了。这样我们都不用出门,多好。」

「那些话分明可以不往心里去的,分明就是那样平常的话,偏偏自己这麽在意──」

「没有哦,」许匀生打断他,「对於别人来说很平常,对自己来说却很严重的话,就是很严重哦。」向箫日感觉到眼眶发热,便歛下眼,去开饼乾的包装,「大三下学期,我才体认到这件事,体认到这样努力的自己,其实什麽也不是。」

「我们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走到哪,我们就要跟到哪。」

这就是当初,彻底压垮他的一句话。

──你走到哪,我们就要跟到哪。

他才知道,只要自己还待在这个家,只要自己还听他们的话生活,自己可能好几年、甚至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都无法跟别人一样。无法跟他一样。

这样失能的自己,怎麽可以被人所喜欢──

「所以,我想到他们跟不了的地方,哪怕就几年,哪怕满怀愧疚,哪怕必须争吵……」

「刚好就遇上老师找你来工作室实习,对吗?」

他点头,把一整杯的酒都饮下。那时候的他,和他们吵了好久好久,几乎每天都要面对他爸爸的脸色和他妈妈的眼泪,同时要靠一个人的力量准备从来没有申请过的签证,还要处理提早毕业的事情。好几次看见季清,他都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然而,他却还是在他的怀里把那些难过全耐住,把还可以和他一起做的事情,奢侈地完成。

他很怕。可是他真的必须走。

因为他说过,要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好像《魔发奇缘》哦。你看过《魔发奇缘》吗?」她早已默默地把四瓶酒喝完,又再开了一瓶,「乐佩跑出高塔的时候也不安过,问尤金说,即便让她妈妈伤心也必须这麽做吗?尤金的回答很肯定,就一句:对。所以,後来乐佩才可以走过那麽多地方,才可以在广场上编着好看的辫子、快乐地跳舞,才可以在小船上看满夜空的天灯。」

向箫日看她摸出手机,打了很久的字後把手机递给他,他才知道她是要搜寻电影的图片给他看,「你看,是不是很好看?」他拿过来,仔细地看着,许匀生嘿嘿地笑了两声,「我们两个以後一定也可以看到这麽壮观又好看的天灯,因为我们都是跑出高塔的人。」

──因为我们都是跑出高塔的人。

「跑出高塔、看见天灯後,还可以去见喜欢的人吗……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啊……」他低语道。而这一句话,许匀生并没有听见,她只是轻轻地哼着不着调的歌,把她自己没有忍住的眼泪擦掉。

下午一点,在家补眠的季清接到了一通电话,那人说话的语序很乱,又带着哭腔,可他还是听出来他在说什麽。

因为他从头到尾只反覆说同一句话。

他说,我好想你。

他说,阿禾,我好想你。

他这才去看来电人是谁。

现在他这是下午一点,表示,他那里是凌晨一点。

季清并没有将这通电话挂断,而是安静地听着他边哭边喊他的名字。

疼。整个心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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