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長月風華錄 — 序

正文 長月風華錄 — 序

夜幕低垂,万灯俱灭,唯有这里——灯火铄眼。

炎华屋外簇立一群男人叽叽喳喳地讨论今晚相中的游女,被挑中的游女缓步上楼伺候恩客。随着夜越深,静待指名的游女越来越少。

仅剩五六人时,我身旁的阿桂低声对我说:「菊理你明明是个美人,却没人指名你呢!」我瞥了她一眼,注意力旋即又回到手中余烟袅袅的烟管。

「阿桂你刚从岩田屋过来,不知道吧?你别瞧她那双蓝眼睛生得漂亮,侍奉客人的技巧却是奇差无比呢,呵呵——」

「而且啊!菊理她还曾经咬伤糖厂二少爷呢——」

「闭嘴!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老板娘嘴上骂着那两个多事的游女,余光却飘向我。

那两人虽不以为意,仍旧听话地闭上了嘴。

我则继续盘算着如何逃离炎华屋——在被那个禽兽赎身之前。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惊呼打断我的心绪。

「唉!你看!那是中国人吧?」阿桂以几不可闻的音量说。

她的话语吸引我的注意,只稍抬眼便看见一名男子身着布料华贵、刺绣精致的长袍,噙笑看着我们。虽说是笑着的,却是不达眼底的笑,笑得令人心里发颤。

「哼——就剩这些人了——」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喃喃自语。

老板娘走到店门口,问道:「这位少爷,您可有中意的女子?」

「呵呵——看来没有合适的人选。」他笑道。

听起来不像是单纯想找女人一夜春宵。

在我心里闪过各种思绪时,男人已经转身正欲离去。见状,我不管不顾地站起身,对男人喊道:「少爷!您觉得,妾身如何?」

见我如此,所有人都惊诧不已,老板娘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摁住我的肩,想让我跪坐回去,见我不从,她拔高音调怒斥:「闹什麽!还有没有规矩了!」

我对老板娘的喝斥置若罔闻,眼眸直盯着回过身的男人,他亦一语不发地看着我——抑或者说,打量我——那视线彷佛我是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一般,令我浑身不自在,几乎不自觉地想闪躲,但我心里清楚,若我此时打退堂鼓,往後就再难有逃离这里的机会了!

「呵——还算有点意思。她,我要了。」丢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上楼。

我还在为方才的盯视感到心有余悸时,老板娘的警告就在我耳边响起:「还不赶紧上去?今晚的事,我明日再找你算帐!」

我信步前往那个男人所在的房间,古老的木质地板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响声。这声响在我耳里听来越发沉重,直到我驻足在那扇拉门前。

当我正准备循着规矩侍客时,头顶传来轻蔑地笑声:「不必演戏,我对你们的规矩不感兴趣。」

他朝我走来。倏地,一股强劲的力道捏住我的下颔,逼迫我抬起头与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对视。

「告诉我,你有什麽东西值得我耗费一晚?」

「您看上去不像是流连温柔乡的人,您来此地另有目的,对吗?」我艰难地开口,下颚传来的疼痛,几乎让我以为他会捏碎我的骨头。

「哦——怎麽说?」他的手劲似有丝丝放松。

「近日,常有客人提起有来自中国的船只在进行走私,这艘走私船从来不进港也不近岸,而是有本国船出港接应,说明走私船所隶属的组织已经进入日本。但或许是因扎根未深,至今还未听闻有走私品大量流入市面,此时正需要有个人替组织开拓市场,或者说——让组织能生根於此吧?」听闻至此,他似是生出了兴致。

「这和我——有何关系?」

「您这身衣服,价值不菲吧,」不待他回复,我接着道:「妾身在炎华屋也十多年了,见过的上等料子绝不占少数,可这等刺绣却是闻所未闻。要知道,当今世道,最不缺的——就是偷拐抢骗,而您身为异人,却敢穿着这身衣裳招摇过市,若不是愚钝至极,便是背景深厚。」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起来。

他又再次捏住我的下颔,却不像方才那样粗暴,「你——很好,」说着,他的嘴角勾起愉悦地笑,「我且听听看你的要求吧。」

我心中一惊,但还是斗胆开口:「请您替妾身赎身。」

「哦?除了满足我的性慾外,还有什麽好处?若仅仅是为了排解慾望,你可没有这个价值。」

「妾身可以助您更快地打开贸易关口,不论是合法还是非法的。」闻言,他扬起一边眉,问道:「哦?怎麽做?」

「妾身是西园裕也与英国贵族之女所生。」

「我凭什麽相信你?」

「妾身在西医院出生,母亲留下了出生证明,而证明上父亲的栏位就写着西园裕也。」

「你想用私生女的身份威胁他?」

「是!就我所知,西园将在几个月後竞争内阁要职,且胜选机率极高。若此时传出——内阁要职候选人抛弃怀孕的爱人,转而迎娶其他门当户对的女人,想必选举结果会大不相同吧。」

「他难道不会反击吗?」男人提出质疑。

「反击不外乎两种,一则言此出生证明是伪造的,二则指称父亲栏位上的名字是遭人诬陷。可若要证明文件是伪件,就必须由此医院出面作证,换而言之,只要医院不愿意出面作证即可,若医院不作证,父亲栏位的名字就被坐实了,如此一来,全国人民都会认定妾身是西园的私生女,只消加油添醋一番,他的名声毁於一旦,胜选就再无指望。」

「你母亲呢?」

「母亲去年已经病逝,这个消息也有传回国内。所以现在,能说明妾身身份的只剩这张出生证明了。」

他丝毫不给我喘息的空间,又接着问:「你如何让医院不出面?」

我想了想,露出无辜的表情说道:「这间西医院现在的院长是洋人,只能收买或威胁他,但妾身没有这些本事,所以,使用哪种方式,只能看您的选择了?」

他点燃菸草,吸了一口,才缓缓地开口:「那麽——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我咬牙,选择如实回答。

他的眼神充满讥讽,阴阳怪气地说:「哦——五成啊——」

我不甘心轻易放弃这得来不易的机会,於是辩驳道:「现在在这儿空口说白话自然只有五成的把握,若能蒐集更多情报,找到更多理由来要胁或诱惑西园,成功率就不止五成了。」

「想法是不错,」他将烟灰倒入灰吹中,又重新点燃菸草後,才继续道:「但如果你失败呢?」

「唔——」虽然不是没有想过,但是,突然被这麽问起,我一时间竟无法找出合理的答案。

见我语塞,他轻描淡写地提出:「不如,你赔我一条命吧。」

思索半晌後,我回答:「如果费尽心机离开这里,却赔上一条性命,未免太不值了。」

听我这麽说,他的眼里充满戏谑地说:「我以为你是视死如归的人哪?」

我忆起过往,露出甜甜的笑,说道:「曾经是。但杏姊姊说,如果死了,就不能去看街道尽头的夕阳,和夕阳下一望无际的海了。」

「你这是要放弃离开的机会了?」他看上去有些不悦。

我微笑道:「活着,总会找到办法的。」

闻言,他不再说话,彷佛陷入沉思。我跪坐在他面前,看着他手里原本冒着袅袅烟雾的烟管逐渐熄灭。

「能在原定计画外另辟捷径,实在难得。」再度开口,他已经敛去方才的不悦,恢复成原本戏谑的模样。

「您的意思是?」

「我替你赎身,你照你的计画进行就是。」

「要是失败的话——」

他站起身,说了句:「之後再议。」便走向门口。

我无法想像他为何突然改口,於是大声地朝他问道:「您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替妾身赎了身又不要妾身的命?」

他微微侧过脸,说:「你的计画失败,并不影响我的原定计画,但如果你成功了,我就能尽快回到温暖的南方。」他稍稍停顿下,才继续道:「况且,你的命也值不了多少钱。」说完,就迳自下楼。

我怀揣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下楼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在告诉我:我真的彻底摆脱炎华屋游女的身份了!

老板娘笑呵呵地走过来,对我说:「赶紧去收拾行李,那位少爷在外边等你呢!」

我简单迅速地收拾行李後,就来到店外寻找那个男人的身影。我看见他时,他正背对炎华屋,面向街道的尽头,抽起他那只雕刻精致的菸管。

我悄声走到他背後,低声地说:「谢谢你。」

他没有回头看我,而是直接道:「阳炎。」

「阳炎——是你的名字?」

「行动代号罢了。」

「菊理。」我学着他的语气说:「游女的代号。」

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嘴角微微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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