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圣砚捡起掉在床边的T恤,翻到正面後穿上。转头看了眼发出细微鼾声的吴元青,像猫咪一样的睡脸一部分埋在枕头里,每次都让他忍不住心生怜爱。他缓缓爬回床上,把脸凑在耳边,即便知道吴元青不会醒来但也还是对他说了声「我先回家罗」,然後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走出旅馆,天边呈现鱼肚白,另一头则是已经有点洗白的蓝灰色,像是退色一般朝着西边脱去黑夜的痕迹。陈圣砚在无人的街上骑着脚踏车,忍不住停下来抬头望,吸入冰冷的早晨空气,肺部瞬间降温,於是在打哆嗦之前赶紧用力踏下踏板,让身体热起来。
他哼着他最喜欢的那首歌,并不时弹舌模仿着鼓声,彷佛一人就可以担任所有乐器,组成一支完整的乐团。在这寂静的只剩下呼吸声的清晨,哼出的旋律流进了沿路的巷子里,让冷的几乎结冻的空气骚动起来。
到家後,他悄悄地将脚踏车牵进小门,小心翼翼地踢下侧柱,让脚踏车安稳地站着。用钥匙缓慢转动大门的锁,探头往漆黑的客厅看了看,确认没人後将大门再次以最低的音量锁上,蹑手蹑脚走上楼。
等到房门完全紧闭,陈圣砚才敢放松下来。呼了一口气坐在床边,蹭着被子爬进被窝里面。
陈圣砚的心脏蹦蹦跳,除了像是做小偷一样的紧张感以外,还有昨晚残余的兴奋感。尽管已经几乎一整晚都没睡,但他还是睁着大眼看着天花板,重覆回想着吴元青点头的模样。
非常简陋又像是扮家家酒一样的求婚,没有戒指也没有单膝下跪。陈圣砚不自觉开始预想着未来某一天一定要好好的重新求婚一遍。穿着西装,在吴元青面前单膝跪着,拿出婚戒,他笑得比以往还要温柔……
十八岁的陈圣砚规画着未来美好的轮廓,想着想着还是不敌睡意笑着闭上眼睛睡着了。
◆
吴元青坐在小镇里唯一的连锁咖啡店里,喝着不是特别美味的冰拿铁。他反覆咬着吸管,手里漫不经心地滑着手机,浏览的网页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衬衫,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皱褶,让吴元青感到有点烦躁。
才刚在旅馆过软的床上醒来,便接到陈圣砚打来的电话,他用着有些抱歉的语气,说舅舅想要见自己一面。原本吴元青还觉得自己在作梦,问了好多遍才确定就是今天要见面的意思。电话里没有多说些什麽,也没问清楚见面的目的,吴元青便急急忙忙挂上电话,把昨天弄得皱巴巴的衬衫沾了些水後勉强拉平,然後迅速洗了个澡,把自己打理的勉强可以接受的程度後便离开旅馆,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这里。
看着冰块在玻璃杯里载浮载沉,突然昨晚的事情在脑中闪过。像是在回顾梦境一般,感觉不到一点真实。习惯影像记忆的吴元青其实记不太得细节,因为被泪水干扰的双眼看出去的都是经过柔焦特效的画面。
每次让情绪自然流露时,都觉得自己好像会切换成另外一种人格,那些情绪像是泄洪般无法控制,连自我也会被淹没。吴元青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之後回想起来的记忆,都和昨天一样十分模糊,只知道自己哭的很累,伴随着胸口的不适。以前也有发生过一样的情况,最严重的一次甚至失去了一小段记忆。
不过答应陈圣砚的事当然是没有忘记,应该说昨晚哭过後唯一清晰的记忆就只有这个。
沈浸在幸福感中,现实面也悄悄躲藏在这份美好的糖衣底下。吴元青今天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到未来的事,光是能不能结婚就是一个问题,还有自己是否真的有办法照顾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成为他的家人?
家人这个身份,对吴元青来说太过遥远。他是公司的经理、陈圣砚的男友、某人的朋友、母亲的儿子……只要活着,人在每种关系里都会有各种称谓,但他早就忘记成为谁的家人是什麽感觉了。在无法原谅母亲的那段时间,他连同被爱的记忆也舍弃,就算释怀了,那段被丢弃的感觉也就再也没回来。
回过神,吸管已经被咬的稀巴烂,他只好停止咬它,改成拿吸管戳冰块。
如果是陈圣砚,应该就不会想这些庸人自扰的问题,只会一股劲的把他的爱往吴元青心上的隙缝填。想着他,那股幸福的暖流又会再次回到胸口中央,於是他只好反覆想着他那张傻笑的脸。
因为不时盯着门口瞧,在推开门之前他便看见陈圣砚和站在身後一位体格健壮的男子。吴元青举手挥了挥,东张西望的陈圣砚看见他後立刻傻笑走了过来,身後的男子脸上也挂着灿烂程度不相上下的笑容。
吴元青反射性地站起来,点点头和对方打招呼。
「您好。」
「你好你好,我是圣砚的舅舅。不好意思还让你留下来,圣砚早上说你出差在附近,我就拜托他临时安排了,有耽误到你吗?」
「……是没有。」吴元青朝陈圣砚看去,只见对方使了使眼色,他只好眨了眨眼继续配合这个剧本。
「我下午刚好都没工作了,请坐吧。」
「你也请坐。」
梁世聪因为对方穿着西装的关系,动作开始别扭起来,同时回想自己这辈子少数穿过西装的时候应该就只有婚礼了。他打量了一下吴元青的西装,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很贵,但他光看那个材质也知道不太便宜。
「你又喝冰的了,今天有点冷欸。」陈圣砚用着有些担心的口吻说道。
「不想喝热的。」
「点热的放凉嘛。」
「这样就不能马上喝了。」
「我怕你感冒啊。」
「不会啦。」
梁世聪在对面静静看着他们,耐心等着两人一来一往的闲聊结束,找到空挡後便说:「那个……元青?」像是要确认是否说对一样,名字的部分带着尾音上扬的口语气。
两人差点忘记舅舅的存在,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面向前方坐好。
「嗯,是。」不小心开启和客户说话的模式,吴元青身子向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全神贯注等着梁世聪说话。
「今天来只是要看看你,我等一下就要去工地忙了,所以你可以不用太紧张。」
吴元青稍微放松露出了笑容,下意识双手搓着大腿,抹掉手心的手汗回答:「嗯,好的。」
梁世聪用桌上的水壶倒了杯水,并喝了一口说:「听说你们差12岁?你看起来很年轻啊。」
「妈之前还说他像大学刚毕业。」陈圣砚歪嘴笑着说,然後转头欣赏着男友看起来幼齿的脸。
「哈哈哈哈她太夸张了,我看过的人很多,一看就知道是不是在社会上打滚过了。元青看起来工作能力就很好,你是做什麽工作?」
「设计,主要是帮企业设计品牌形象。」
梁世聪双手抱胸,点了点头说:「虽然不太了解,但是好像很厉害。」
「没有,我们只是一间小公司而已。」
「不用谦虚啦,真的很厉害啊,设计应该都用电脑去做的吧?像我这种高中毕业的只能去做工了。」
「舅舅也是很厉害啊,因为有好技术,很年轻就当工头了。而且底下的人都很尊敬他喔。」
「哎呀这种事不用讲出来啦,那是因为其他人刚好都是刚出来没多久的,只好我去做啦。」
「我只是觉得你不用这样说自己啊,高中毕业又怎样,你赚钱养舅妈还有其其睿睿欸。」
「我这是做苦力,和人家元青不一样啊。」
陈圣砚摆出不服气的脸,顺势喝了吴元青的冰拿铁,喝完一口朝了可怜的吸管看一眼。
「其实今天来主要是要和元青说些话。」
「舅舅请说吧。」
梁世聪深吸了口气,伸手抓了後颈,说:「谢谢你一直照顾我们圣砚,当时我姊走的时候我们也都不在他身边,我也知道你那天在医院陪着他们。如果没有你的话圣砚可能没办法这麽快振作了。」
吴元青微微垂下头,因为不太习惯这种场面,只好沉默地听着。
梁世聪继续说:「所以我希望他回来只是想要多陪陪他,并不是反对你们,希望你可以理解。」
「我明白。」
「呜啊⋯⋯你应该趁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再对他说嘛。」陈圣砚羞红了脸,虽然双手摀住脸但还是停止不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感觉,无处躲藏的他只好怪起了梁世聪。
「我怎麽知道你什麽时候要去厕所啊!而且为什麽是你害羞?」
陈圣砚「唉唷」一声,没再反驳。吴元青微笑看着他那翘起来的嘴唇。
「你有没有和元青说你以後打算怎麽样?」
「有啦。」
「元青啊,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在之後你还是能够继续支持他。毕竟这段时间对圣砚来说很重要,虽然不在同一个地方很辛苦,但如果你有空都可以来宜兰陪陪他。」
「谢谢。」吴元青欠了欠身,说:「舅舅放心,不管他在那里我都会支持他的。他是我……非常重要的人。」
吴元青说完後把手盖在陈圣砚在桌底下的手背上,但双眼还是直勾勾地看着梁世聪。陈圣砚感觉到他很紧张,於是反过来紧握他的手,并不时加重力道捏个几下。看着他的侧脸,忍着想亲他的冲动。
梁世聪点了点头,说:「很好很好,好久没听到这种话了。很不错,这样我就放心啦。」
说完後接着是一阵大笑,似乎是很满意吴元青的回答。梁世聪有着柔软的笑容,黝黑的肤色让酒窝更加明显,吴元青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似乎深不见底的凹洞。
梁世聪看了看时间,突然神色有些紧张:「抱歉啊,我快来不及,得赶过去了。你们慢慢聊!」
说完後站起身,并在桌上顺手压了张五百元,在两人阻止他以前马上离开位置。吴元青也只能小小的「啊」了一声。
已经背对着两人的梁世聪,走了几步又突然转头说:「对了,以後当作是一家人啦,下次来就住我们家,别再去住旅馆了。」
在座位上的两个人听了心头一惊,看着他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咖啡店的背影,接着转头对望。
「你说他是不是发现我说谎啦?」
「听起来很像是发现了。」
「怎麽办?」
「如果他问的话就实话实说吧。」吴元青喝了口冰块已经溶化一半的拿铁。
「你刚刚其实很紧张吧?」
「嗯,被发现了。」
「但你乍看很从容啊,谢谢你。我早上只是稍微提一下你在宜兰,舅舅二话不说就说要见你。」
「总觉得比见你妈还要紧张。」
「哈哈哈怎麽会?」
「说是要见一面,以为是要叫我和你分手呢。」
「啊……在电话里没讲清楚。」
「真是的。」
「我也很紧张麻。」
陈圣砚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坐靠近吴元青,在他耳边说:「你最後说的话好帅,好想再听一次啊。」
「不行,一次是我的极限了。」
「而且也不是看着我说的……」
「对了。」吴元青低头翻了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一盒菸。「这个,帮我保管吧,我不抽了。」
陈圣砚接过菸,说:「好,但这个有这麽快一下子戒掉吗?」
「你都叫我别抽了,不管怎样我都得戒吧。」吴元青说完後,立刻把杯子里的拿铁喝完,穿起外套後拿着帐单准备结帐。
「要走了?」
「嗯,你先去旁边巷子等我。」
陈圣砚感到困惑,但还是乖乖照做。开门的瞬间清新的空气突然袭来,让陈圣砚的脑袋瞬间醒了过来,蹦蹦跳跳地跑到旁边的巷子。今天虽然有些冷,但出太阳後在室外也不至於冷到打哆嗦。
过没几分钟,吴元青走出店门後就直直地朝陈圣砚走去,黑色大衣被冷风吹的摇摆不定。
在陈圣砚面前停了下来,吴元青面无表情,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彷佛走出来的是不同人。陈圣砚立刻意识到,这或许才是吴元青毫无保留时才会有的样子。
吴元青以异常缓慢的节奏举起手环住他,然後渐渐将手臂缩紧。他的身体软绵绵的,整个人挨在陈圣砚身上。
「怎麽了……」
陈圣砚想推开看他的脸,但却被更用力地环抱住。
「听你舅舅说的话,我觉得很开心。」
「我其实也是,我不知道他居然会说这些。」
「为什麽你们都可以毫不保留的接受我呢?明明我和他才第一次好好说话,为什麽就可以把我当成一家人?」
「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人啊。」
「只是因为这样吗?」
「不相信吗?」
吴元青紧靠着陈圣砚摇了摇头,过了一阵子後开口说:「不管你在哪里,我心里都会一直有你。我不知道该怎麽说你对我来说多重要⋯⋯还有你带来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像做梦一样。」吴元青停顿,更加用力搂着他:「圣砚⋯⋯别让我回到黑暗里。」
陈圣砚心头有一股凉意刺了进来,好像是随着吴元青的呜咽声传递过来的。他的额头蹭着陈圣砚的肩膀,浏海随之变得凌乱。
油然而生的不舍让那股凉意随即消逝,他轻抚着吴元青的背,希望能将自己在寒冷中仅存的温暖传递给他。
陈圣砚像是对待孩子一般,有规律地拍着他的背,说:「不管我们有没有在彼此身边,你一定要记住我们拥抱的感觉。因为没办法随时给你,所以你一定要用身体记得,只要这样就不会回到那里的,知道吗?这个感觉是只属於你的。」陈圣砚接着用力紧抱,然後把吴元青从自己身上用力推开,双手捧着他的脸颊。
他的眼眶有点红但没有哭,眼里也没有被忧郁蒙盖着,闪闪发光的双眼里透着陈圣砚之前从来没看过的东西。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绝对不会!」陈圣砚带着有些愤怒的声音说道。具体究竟是对什麽感到愤怒他并不确定,但他想把萦绕在吴元青身上的束缚赶走。
吴元青点了点头,随着每次的点头,他把头越垂越低,靠回他最喜欢、最有安全感的肩窝。
「我会好好加油,等到考上台北的学校我就会回去找你。」
吴元青抬眼,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但还是挤出了一点点笑。像这种自己说不出来,宛如小孩般的宣示,总会让他感到心里很舒畅,胸口闷住的感觉也会消失不见。
「以後我会骑车来找你。」
「不要啦很远欸,这样我会担心,如果车坏掉怎麽办⋯⋯」
「⋯⋯你不要乌鸦嘴啊。」
「你赶快出发了,明天还要上班。」
「我送你回家吧?」
「我骑脚踏车来的。」陈圣砚指向不远处的脚踏车。
「嗯,那⋯⋯下次见了。」
说完後紧牵着的手依依不舍的松开,吴元青转身朝前方的机车走去,陈圣砚在他身後挥着手。
当吴元青快走到重机旁时,他转过头看向陈圣砚,脸上展现的是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还要温暖的笑容。
陈圣砚像是触电般,止不住心里的撞击,没多想就朝着对方跑去。拉着他的领带,深深地吻了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又将温热的舌尖伸进对方嘴里。吴元青「嗯」了一声,皱起眉头。
两人靠着彼此额头,深深喘着气。彼此的热气湿润着对方的鼻息。
「不要忘记我说的,需要我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嗯,好。」
「是不是要录音给你,这样你每天都可以听。」
吴元青噗哧笑出来:「不用啦,我不会忘记的。你说的话我都有好好记得。」
陈圣砚心满意足地傻笑,再次吻着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触碰在一起的爱人。但他并不感到孤单,他明白这次的离别,换来的会是充满期待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