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已经快一个月了⋯⋯
最後一件公务结束，家康让报告的家臣离开，自己拿出鹿鸣当年给他的小金铃，翠绿的眼中满是困惑，「鹿鸣，我又没做什麽，有必要这样跟我闹吗，能不能不要这麽无聊，送封信给我也可以啊。」
家康叹了口气，他在想什麽呢，别的不说，就算鹿鸣想写信给他，她也没那本事给他送信，毕竟她只是一名神社的巫女，哪找得到人替她跑这麽一趟。
自嘲地笑了下，家康伸手拿过一份文件，重新看了一遍後，闭上眼，再次叹了口气，「信长大人也真是⋯⋯不就烧座山吗，至於这个节骨眼上烧，不小心就弄出事来了。」
算了，凭那个人的脑袋，八成都已经计算好了。
家康刚刚看的文件，就是信长要家康带人去协助他处理比叡山一事，本来也的确，信长也已经想到最糟糕的情况，那就是外头那群僧人不管不顾的闹腾起来，说什麽织田信长火烧圣山，要讨伐什麽⋯⋯
不过，他们万万没想到，情况比他们想的还要乐观许多。
「家康大人，队伍已经在外头了。」
一名家臣在门外禀报，家康应了声「知道了」，也起身穿上铠甲，大步向外走去。
五天後，德川军和织田丰臣军，会合，部队往比叡山推进，同时，比叡山上也不平静。
看着巫女们面带不安地走出神社，鹿鸣只是微微地笑着，给她们一个令人放心的笑，小巫女站在她脚边小小的双手拉着她的袴角，灵动的小眼看着一一离开的师姐们，在抬头看着面色平静的鹿鸣，「鹿鸣姊姊，我们一定要离开神社吗？」
听见小巫女的声音，鹿鸣在心里叹了口气，微微蹙起眉头蹲下身，让自己的眼睛和她齐高，蓝色的眼中带着一抹无奈和不舍，轻轻地抬起手顺着她的头发抚摸着，「我们一定要离开的，神明托梦给黑雨婆婆，待在灵川神社会有危险，所以我们要离开。」
「可是⋯⋯」小巫女垂着头，丧气可怜的样子，鹿鸣微微垂下眼，小巫女握紧了她的小手，双眼中隐隐有泪水打转，「可是小池很害怕，那个织田信长很可怕，其他神社的巫女姊姊都这麽说，说安土城是地狱，织田家主是魔王，很可怕，鹿鸣姊姊我们不要去好不好⋯⋯」
看着小巫女害怕的样子，鹿鸣苦笑了一下，信长的形象经营到底是太成功还是太失败呢，没事给显如写那种信做什麽啊，署名第六天魔王，这要多幼稚才会做这种事，跟一个手握重权的和尚认真什麽，早点把这座山烧一烧不就没事了，还要写这种恐吓信，搞得她很难办事啊⋯⋯
鹿鸣抱起小巫女，走向已经在山脚下准备好要启程的巫女们，把小巫女放下後，看着她们不安的神色，露出温和的笑容，「虽然说，织田信长的名声不好，但他是个明智的君主，所以这次，灵川神社和摠见寺合并不是坏事，他会护的尾张安宁，我们也安心度日，请师姐师妹们放一万个心，我亲自跟信长大人见过面，他不会滥杀无辜。」
众巫女们有些犹豫的互看了眼，其中一名比鹿鸣稍微年长的巫女提起声音开口，「鹿鸣办事一向牢靠，我们可以相信她。」
「但是⋯⋯师姐⋯⋯」
一名巫女怯怯的看向她，那名巫女夸张地叹了口气，「真是的，这也是黑与婆婆的意思啊，何况黑雨婆婆的梦显然是暗示着，我们到尾张只会更好不是，黑雨婆婆跟鹿鸣师妹是绝对不会害我们的，对吧？」
「这⋯⋯也对，就去看看吧，我从来没旅行过呢。」
「嗯嗯，路上会很好玩吧？」
「说什麽傻话呢，我们的盘缠有限！走走看看可以，别玩疯了！」
「哈哈！」
气氛渐渐快活了起来，小巫女的眼睛也闪过一抹期待，刚刚发话的那名巫女对鹿鸣低了低头，见她微微颔首後便继续带动气氛，让整个巫女团开心起来，这时全副武装，准备一路保护巫女们的欧也背着自己的行李走下山，站在鹿鸣身边，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你做了什麽？」
本来以为这群人会哭着不走，怎麽现在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感觉到欧不解的眼神，鹿鸣轻笑了声，「我的白卫。」
⋯⋯真无耻。
欧苦笑了下，看向鹿鸣的眼神已经没有之前那麽排斥，「你倒是人不坏。」
「我可不是好人喔，别会错意了。」
鹿鸣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湛蓝的眼中却闪着担忧的暗芒，表里不一的样子，让欧叹了口气，「我想也是，不过⋯⋯以後，我听你的。」
「真是多谢了，就不问你原因了，」鹿鸣笑着说完，语调随即沉了下来，声音变得极寒，欧认得，这是鸣的声音，「好好办事，务必让巫女们安全到达摠见寺。」
「遵命。」欧将右手按在左心口微微低头，接着走向巫女们，用爽朗的声音喊道，「准备出发了！」
喊完，欧悄悄回头看了眼鹿鸣，只见她安静的站着，看着她脸上温和的笑，就觉得世间再乱，这一瞬间都让人有现世安好的错觉，这一阵子他稍微平心来看这个人，她做什麽都全力以赴，看似什麽都不上心，其实她什麽都在意，看似随时都能抛弃一切，实际上她却什麽也丢不掉，看似不把你当特别的人，她却已经准备好为你付出一切。
对灵川神社的巫女们，就是这样。
欧苦笑着叹了口气，他以前自以为看清楚了鹿鸣的本性，所以讨厌她，现在却发现，他以为的真实其实只是她真正模样的另一层外壳，而拨开那层壳後⋯⋯「你不见得适合做主控者啊⋯⋯」
轻声叹息着，欧知道，鹿鸣很清楚什麽时候该狠心，但他怕，鹿鸣会不会因为哪一次心软，而把所有人都赔上了。
欧带着巫女们离开後，鹿鸣转身回到神社的主殿内，黑雨正翻看着手边的文书，看完一张便烧一张，见她专心於公事，鹿鸣收起笑容，安静乖巧地跪坐在她面前，静静的看着黑雨做事的模样，同时，试着从黑雨脸上猜出她在看些什麽。
虽然听起来有点玄，但她就几年是这麽被黑雨训练长大的，她的基本目标，就是像黑雨一样，一眼就能看出对方在想些什麽，当然，要猜得准确的前提是，对那个人足够熟悉，不然只能猜出大方向，而要拿熟悉黑雨的人做个排名，鹿鸣说她是第二，便没然敢占第一的位置，连欧都不行。
好比现在，黑雨一抬头，鹿鸣毫无表情的脸上待了一丝担忧，「显如大人今天要过来？」
「是啊⋯⋯」黑雨叹了口气，苦笑了声，「我眉头皱的这麽明显？」
鹿鸣摇了摇头，「那倒不至於，是您刚刚眼中闪过一抹凶光，随即有些凝重、犹豫，所以我猜，是显如大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拜访。」
虽然说同样明面上是神职人员，手下一个明一个暗的都握着庞大的势力，显如演知道灵川的存在，照理来说，以黑雨的深谋远虑，不跟他交好也不会交恶才是，但这两个人显然天生犯冲，好比她跟信长，显如无意间就总是做出一堆坑到黑雨的事，所以黑雨不怎麽见待显如，但是也许是出自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黑雨每次碰上显如的事，表情都很丰富。
黑雨沈默了一下，「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得了了⋯⋯」她保证，那个眼神绝对只是一瞬间闪过而已，居然被她抓住了，黑雨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有些庆幸，还好这孩子不是原来的公主身份，不然，天知道心机会重成什麽德性，虽然现在也没多好就是，至少不会做坏事，「说起来，显如这时候来，我们不好交代。」
听黑雨这麽说，鹿鸣只是笑了笑，「婆婆不是最擅长说谎了吗？有什麽难的呢。」
看她一副小狐狸的样子，黑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东西鬼点子特别多，先说，我没打算让显如知道信长要放火的事，搞定他之後，咱们就从地道离开，再看看白卫把事情办的如何了。」
「好勒。」
鹿鸣欢乐的应了声，凑到黑雨耳边说了几句，黑雨忍不住苦笑，伸手谈了下她的额头，「不正经。」
「我们可是贪玩的小巫女喔，婆婆可管不住呢。」鹿鸣笑着吐了吐舌头，欢乐的跑出房间去准备应付显如，看着她欢脱的样子，黑雨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孩怎麽突然这麽可爱，以前都只会当根冷冷的木头，那这麽俏皮了。
不过她喜欢。
黑雨轻笑了声，一名一身黑衣的雨卫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黑雨脸上的笑容退去，只剩下绝对的冷静，「回报。」
「是，」雨卫低头应到，「除了织田、丰臣、德川联军之外，还有一支小部队在往此处前进，带头的人看来身世不凡，白卫有几人正紧密盯着，或许鸣大人有些眉目。」
同时，往山里去的鹿鸣眼前也跪着一名全身白衣的白卫，说得跟刚刚那名雨卫没什麽差别，只是⋯⋯「你们是看着那名男子带兵，从平井城偷偷出发的？」
「是。」白卫郑重地点头，「他们移动得很快，潜入他们部队的夥伴回报，他们听到士兵称呼他为『千叶大人』。」
鹿鸣沈吟了一会，「他们的目的？」
「似乎是为了找寻那位大人的妹妹。」白卫回道，因为低着头，所以他没看见鹿鸣眼中一闪而逝的不安，所以继续补充道，「那位大人说，他的妹妹当年在千叶家险些被上杉家灭族时绑走了，上杉谦信称其为『伊势姬』，受尽宠爱，然几年後生死不明，有传言说，伊势姬被逼出上杉家後在寺院上吊而死，上杉谦信悲痛欲绝，但那个男人似乎不相信，还说那个公主就在比叡山里当巫女。」
「⋯⋯」
鹿鸣沈默着，当年，父亲母亲和无数家臣切腹自尽，她唯一的哥哥下落不明，她不是没查过，但查了两年没结果後她就撒手不管，也没让人重点盯着平井城一带，只是作日常监控，要是这个男人真是她哥哥，那她铁定会想掐死当时停下搜查的自己。
算了，事到如今就见招拆招吧，鹿鸣缓了口气，说实话，就算那个人是她哥哥，她也不打算跟他相认了。
她当年是伊势姬，是千叶家的公主，千叶流雨没错，但是在「伊势姬」自尽之後，她就跟这段过去在无瓜葛，现在她的生命里，只有两件事最重要——德川家康，和灵川。
然後，为了家康，她能抛弃灵川。
家康出事，她也不活了。
说实话，鹿鸣也不知道她在发什麽疯，为什麽在她心里的比重会这麽重，鹿鸣微微蹙起眉头，总觉得很奇怪，明明现在灵川才是她的家，为什麽她还是会想为了家康抛弃灵川？
的确，答应成为主控者时，她是说过，为了家康她随时可能会抛弃灵川，但那是出於家康是她的「弟弟」，姊姊保护弟弟，天经地义，但既然她跟家康都对彼此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鹿鸣抬头看向天空，闭上双眼，深深叹了口气，她自认已经知道了男女感情是怎麽回事，她不愿意当只笼子里娇养的宠物鸟，所以家康跟她注定只会白走一段冤枉路，浪费彼此的时间，或许她该趁这一次想办法让家康死了这个心，至少让他看清楚，她是什麽样的人⋯⋯
久久没听见鹿鸣发话，白卫以为她不高兴了，背上渗出一冷汗，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们可是很清楚的，鸣大人果绝杀伐，每次放出这种气场，就是要有人倒霉了。
默默为那个人在心里点上一根蜡烛，白卫继续乖乖地缩着，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让鹿鸣安静思考。
最後，鹿鸣缓缓睁开眼，低下头看向那名白卫，「让盯着织田联军的人注意着，尽快把确切地放火时间告诉我，也不要放松对那支不明部队的动向，一有异动随时回报。」
「另外，刚刚这些回头向雨大人说一声。」
「遵命。」
白卫点头行礼後，迅速离开，鹿鸣抬头看了下太阳的位置，加快速度往山里走，这时黑雨也迎来了那名令她头疼的客人，只是这时她一脸的无奈，见到显如时还叹了口气，「真是，那群小鬼头还不回来⋯⋯」
「黑雨巫女，这是怎麽了？」
显如一脸不解地看着她，黑雨没好气的指了指神社里，「自己看啊！」
显如往神社里一看，「怎麽都没人⋯⋯？」
「问我还不如去问鹿鸣那个小狐狸，说什麽去山顶观星，就把师姐师妹们全拎出去了，留我一个老人家在家，一大早全溜出门去了！」黑雨没好气地「抱怨」着，一脸恨铁不成钢，「我还宁可她去山下走一走，别想这些无聊事。」
「小姑娘家家，偶尔玩玩也无妨。」显如耸耸肩，一脸无所谓，「我听说了很奇怪的事，想来问问。」
「你还差我这一点情报，明知道我不会说。」
黑雨冷哼了声，往正殿走去，看来是打算要听听了，看着她老人家这副样子，显如忍不住苦笑，「佛祖在上，我没有恶意。」
「小伙子随你说。」
黑雨挥了挥手，在主位上坐定，显如坐在她面前，开口时，黑雨的双眼猛的一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时，鸢尾手下的白卫，正拚命地赶向比叡山。